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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V 发帖数: 1022 | 1 刚刚看到的,转过来!
【 以下文字转载自 Travel 讨论区 】
发信人: litethru (Lite Thru), 信区: Travel
标 题: 科罗拉多的落基山秋色 - 月光宝盒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un Oct 9 20:18:37 2011, 美东)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父亲!
开车回程路上,已经为此文打好了腹稿。但此刻写出来,还是泪眼模糊。
去年,正在落基山中等待日落的时候,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满目浓浓的秋色中,日落
的余辉满是温暖,那是父亲最后一次让我感受他的慈爱。当时的我,慌乱无措,怔怔地
望着天边的余霞,父亲远远地呼唤我的乳名。日落了,父亲也远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赶紧想法回国。美国护照不能在中国落地签证,而手里的加拿大护照已
经过期。当天夜里打电话给加国护照处,被告知可以在当地领馆办理新护照。第二天,
赶到当地的加拿大领馆,却被告之只是商务代办处,不能办护照。可以协助加速办理,
但也必须到加国境内领取,这一天耽误过去。第三天,赶到芝加哥,加急办理了去中国
的签证,好在当天拿到了。而这时,国内的葬礼已经不能再等。人已经不在了,见这一
面只是满足自己并不能给父亲带来什么,所以答应家里举行葬礼,不要等我了。这样,
等我赶到北京,还是没有能够见到父亲一面。
一年来,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一晚的日落,父亲专门选了那个时刻离开。我不知道灵魂的
穿行速度有多快,但我相信,那个时候,父亲跨越了万里重洋来看我。或许,父亲有许
多的话要和我说,但当时没有顾上,或者我被突然的噩耗打懵了,没有听到。秋天又到
了,我要回去,回到那个地方,我相信父亲记得最后告别的地方,他会回去的,我要去
见他,要和他说说话。尽管每次单程18个钟的车程对于自己越来越成为考验,今年的行
程还是很早就定下来了。期盼中的时光倒转月光宝盒之旅。
我的第一次落基山之行是两年前,一下子就被她深深地迷住了。如果公司在科州有工厂
的话,哪怕减薪,我也一定会转过去的。当然,科州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不是想留
在美国,最好的选择是加拿大的Calgary,加国的落基山景色是最美的。
第一站依然是Maroon Bells。凌晨四点半赶到Maroon Bells的停车场,剩下的停车位已
经不多了。沿着湖边,密密麻麻都是三脚架。对于喜爱摄影的人来说,Maroon Bells几
乎是个圣地,而她也从不会让你失望。
旭日下的山水,湛露着朝气。不由想起父亲曾经那么的青春英姿,风华正茂。高中的时
候,就和同学们组成西风音乐社。当时的中国,在日本的侵占下,中国国都迁往西边的
重庆。取名西风音乐社,就是暗喻西边吹来胜利之风,把侵略者赶出去。西风音乐社还
在上海电台演出,并在抗战胜利后举行了常州历史上第一场现代音乐会。当时的父亲,
十六七岁,激情昂扬。
高中毕业之后,父亲到上海的同济大学求学,就读于李国豪的桥梁系。两年之后,爷爷
和县长打官司,虽然最后赢了官司,但家里的田地都卖掉作为打官司的资费,没有钱再
供父亲上学。父亲回到家乡,抱着奶奶哭了一夜,决定要先辍学打工养家。这成为父亲
一生的遗憾!
人生总是充满遗憾。赶秋色也不例外。今年的秋色比往年晚,虽然尽力安排,还是没有
赶在色彩最好的时候,许多地方还青着呢。
从Maroon Bells出来,就沿着McClure Pass, Kepler Pass 和 Ohio Pass这些经典的线
路走下去。以前来,都没有安排出时间去Kepler Pass和Ohio Pass,这次定下来一定要
把这两条备受称道的线路看一下。等开进去,才发现,对于小车太不合适了。这两条路
都是土路,一路颠簸不已。当然,这两条路都有高山在桦林之后做背景,衬托的确实不
错。
更加考验的路还在后面。上了Ohio Pass之后,我依赖GPS指路到旅馆,不曾想,GPS把
我指到了一条更加崎岖颠簸的小路。一路大大小小的坑不断,小车的地盘低,几次听到
地盘蹭到地面的声音,使我心惊胆颤,以为车子会毁掉。
等到把车子开出小路,我出了一身的汗。回头看,这条路就象父亲的一生,充满的曲折。
大陆江山易主之后,父亲参加了工作,并很快被赋予重任。那个时候,父亲对共产党忠
心耿耿,工作起来废寝忘食。好景不长,很快到了大鸣大放,父亲也诚恳地提了意见,
为了工作更有效率,很快,父亲就被打成了右派。他的才华只能用在对自己的批判上面
。白天参加体力劳动,晚上写检查,一次又一次的过关,他从那时起落下失眠的毛病。
那个时候,政治生命就是一切。爷爷又气又急,很快就过世了。没过两年,奶奶走了。
对此,父亲一直很内疚,如果不是他的右派问题,爷爷奶奶不会那么早死去。
那个时候的父亲是真心带着赎罪的心去劳动,去改变自己的思想。有一次,在水库劳动
的时候,他的手碰到柱子上面,小手指骨折了。他当时只是把手指拉直了,就接着劳动
。后来,他的小手指的骨头一直是弯的。几年之后,他的右派帽子被摘下了。然后,他
被下放到河南,美其名曰支援建设。不过,这也使他因祸得福。第一,母亲后来也到了
河南,他们在那里相识,组织起了家庭,养起了孩子;于孝心而言,这是他的极大满足
。第二,与他同案的另外两个右派分子,在后来的文革中都惨被打死,而他作为主犯,
正因为离开了北京,而没有受到更大的冲击。
后来在大学,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把二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的报纸浏览了一遍。其实,许
多二三十年代的报纸杂志都必须要教授才能借阅,但当时我想尽办法说服工作人员拿给
我,只在图书馆内阅览。1949年是分界线。那之前,报纸上面各方的消息都有,政府的
号令,对政府的讽刺批评,对共党的批评,林林总总。鲁迅,蓝萍,毕克,徐志摩,陈
独秀,李大钊,胡适等等这些名字都找得到。而到了1949之后,突然,报纸就变了风气
,一片的阳光灿烂,不见了对政府的批评,全是对政府和共产党的赞美。一直到了1957
年,党呼吁大鸣大放,报纸刊登了一些对政府的委婉的批评。突然,一篇《这是为什么
》的文章之后,轰轰烈烈的反右开始了。几十年后,读到那些日子的报纸,那种咄咄逼
人的杀气仍然使人不寒而栗。而后,前些日子提意见的那些名字陆陆续续都成了右派。
有一篇报告文学《阳谋》对此有深切的描述。当然,后来文革期间的报纸,杀气更烈!
在国内的时候,多少次被动员向组织靠拢,我都不能忘了那些杀气,心中不愿意向组织
靠拢,但又心怀恐惧。这些也造就了我的个人坎坷。不过,这些坎坷颠簸也是一种经验
,一种风景吧。
傍晚时分,终于赶到科州的西南角,Ridgeway State Park,就是在这里,去年得到父
亲辞世的消息。
父亲最后的三个月,突然手不太灵便,抬头也吃力。没有人想到他会离开的如此之快。
我本来打算今年回去看他的,但他竟不想等了。我知道,他自尊心太强,不愿意成为别
人的负担。那天的清晨,他突然起床,叫起母亲和家兄,搀他坐在沙发。先让母亲查日
子,然后吩咐家兄,“父要走,莫要哭。不去医院。”吩咐完,叫大家回去睡觉,因为
喉咙有痰,怕没有说清楚,拿起笔,写下英文“Sleep!”。等家人扶他在床上躺下,
他就阖然长逝了!
他一辈子怕麻烦别人,而自己一直帮人,以太阳为榜样,燃烧自己的生命,与人温暖。
在温暖的晚霞里,我仿佛看到他件件往事。
一位农村青年,被火车轧断了双腿,医院简单地包扎之后,把他扔在马路边儿上。父亲
买菜路上看到了,取出全部的积蓄把他送回医院。没有几天,医院通知钱用完了,如果
不续费,就还得把他扔出去。父亲到处凑钱,一夜之间,竟然急得耳朵聋了!后来,还
是佛友们帮忙,给这个青年的手术完成了。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术后康复,我父母
接他到家里,整整住了一年。
一次父亲骑车,被一辆汽车从后面撞到,已经70多岁的他摔倒在路上,身上头上都摔破
了流血。司机吓坏了,路边的人也都叫他不要起来,要司机赔偿。父亲爬起来,抖抖身
子,反过来安慰司机,“你不要怕,我没有事儿,不会讹你的。以后开车要当心。”说
完,骑车就走了。
这二十年以来,父亲带着母亲悉心向佛,把弘扬佛法作为自己的事业。为了整理师父的
讲经材料,出版印刷以及寄送,呕心沥血。为了省下钱来多印佛经,父亲自己用编织袋
背着一袋子的经书走回家而不愿意打车。
父亲最后的几天里,嘴里念念的是杜甫的《蜀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
襟”。父亲的才华浪费了青春又浪费了中年,一直到晚年才在佛法上面找到了出路,他
是多么希望能够多做一些啊!师父说那些材料别人都整理不出来,只有我父亲才可以,
条理清晰,简明易懂。
当然,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还有我,这个一直不能引进佛路的儿子。经历了共产党的欺
骗,我不能相信任何的宗教。于是,我让他一次次的失望,我们之间越来越不能沟通交
流。甚至后来我打电话,他都直接叫母亲来接,自己则不再跟我说话。父亲从小受的正
统教育,后来又昄依佛法,他怎么也不能接受不能理解小儿子的玩世不恭。而我看够了
欺骗,看够了愚弄,看够了利用,无论如何是不能再认真起来的,更不用说信仰。
看着日落,我相信我的那些以前从没有向他提起的经历,他现在都看到了,或许他现在
理解了为什么我会玩世不恭了吧。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安安静静地聊聊天了。我们之间
还是很有相像之处的,比如说脾气之倔。这个倔脾气让他被共产党压了一辈子,这个倔
脾气也让我被共产党压迫的不得已出国,而后不服教授的歧视而鱼死网破地退学再为生
活颠簸流离。“士可杀,不可辱”,这是我们父子间不多的共识吧。我们的另一个共识
就是人要靠真本事吃饭。父亲戴着“老右派”的帽子,在业务上面兢兢业业,没有人能
够取代,以至于在文革的时候,被保护起来,没有受到什么冲击。而我后来在全国数学
竞赛得了奖,在大学论文竞赛也得了奖,工作后又评为省级劳动模范,这些都给了他莫
大的安慰,也是对我自己的安慰 - 虽然和父亲有许多的冲突,但也给他带来了许多的
荣誉。可惜,父亲走得早了些,不然今年在美国评为公司的优秀员工,又可以给他一些
慰籍,少为儿子担些心。
坐在山上,看那日落,我心中和父亲有声无声地聊了许多。。。
我们每个人由几根丝线和这个世界相连,每一个家人都是一根丝线。每当一根丝线断掉
,和这个世界的维系就少了一分,自己身上享有的爱也少了一分。
爸爸,多想再见到你,多想再听到你唤我的乳名。
科州的落基山就以此月光宝盒之行告一段落,以后几年大概不会再来了。去年,在这印
第安人的帐篷前和父亲告别;今年,在这帐篷前和父亲叙旧以及再次话别;这个帐篷,
于我也就多了许多的意义。。。
最后,用屈原的《橘颂》来怀念我的父亲。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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