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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2 发帖数: 59 | 1 灵璧城外的汴河边成了一个集市。
各种各样的船拥挤在河面上,有的簇新、有的破旧、有的明显是临时拼凑而成。一
些船上挤满了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脸色麻木地拥在一起,船工清点着人数,同时推搡
着仍想挤上来的人们。新搭建的码头稳定性不高,时常有挤不上船的人掉入水中,传来
一阵惊慌的喊叫声,浑身透湿的落水者随后被拉上岸,失魂落魄的脸上写满了恳求和绝
望。
河岸上坐卧站立着更多焦灼的男女老幼,等待着挤上一艘新的船,朦胧的晨光中,
无数双缺乏睡眠的眼睛都望向河的方向。都是外乡人,他们来自河间,来自大名,来自
东京,他们一路南下,等着上船到更南的地方去,到金兵到不了的地方去。
路时中也在找船,他想找一艘配得上他身份的船。这样的船偶尔会在河边出现,那
都是大户人家的船,舱室成排,两旁的窗户里垂下帘幕,遮住里面的人,桅杆收起,船
尾舵楼上有船工盯着方向。半武装的家丁在船头船尾逡巡,防备歹人趁乱上船。
路时中已经在几艘这样的船前碰了钉子,“在下路时中……”“我管你是谁!走开
!”
“乱世凤凰不如鸡。”路时中暗想。从开封逃出来得狼狈,既失了随从又没什么盘
缠,就算有一身的技艺,又有谁识货呢?“难道我就要困在此地了么?”
正思忖间,有一老一小两个人远远跑来。路时中眯眼看了一会儿,确认两人的目标
就是自己。不多时,两人已到眼前,都是一身仆役打扮,但干净利索,一眼可辨不是等
闲人家出来的。
老者朝路时中长长一揖,“敢问这位先生可是路真官?”
路时中拱手回礼:“您是?”
老人答:“小人是本地县令毕老爷的家仆毕喜,这个孩子是家僮毕宴,我家老爷听
人传说有位路时中路先生正在此地寻船,特地遣小人来找先生。如果您确是路先生,小
人斗胆请先生到我家船上做客,我家老爷有事叨扰先生。”
总算有人识得自己,路时中惊喜之余,拱手承认,随这一老一少穿过人群,越过土
坡,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在一片树林掩映之中,远远看见一艘中型客船歪歪斜斜地
泊在岸边,几个家丁正在往船上搬东西。
天色已然大亮,清晨的阳光穿过树叶,穿过淡淡的晨雾,把暗红色的船舱顶部镀上
一层金色。本是最为朝气的时辰,却有一股阴冷之气萦绕在船的四周。配合这股气息的
是一阵阵嘶哑的女声,时而咯咯尖笑,时而叫骂,给本该宁静的河边平添一丝鬼气。
老仆人毕喜停下脚步,脸上泛出一丝尴尬。他转身客气地拦住路时中:“请先生在
此稍候,我去通报一声老爷。”
毕县令很快从船里出来,匆匆迎向路时中。他短胖的身材,50多岁的年纪,并未穿
官服,虽是一方父母官,但显然已打算抛弃他的子民,雇船逃难,但不知为何尚未出发
,可能是行李仍未收拾停当吧。
“没请真官入船说话,失礼之处万望海涵。实在是有不便之处,不得不先让真官在
这里停留一下。”毕县令深深施礼道歉。
“想必真官已经听到了那个声音,”毕县令朝船中指了指,嘶哑的女声持续撕破晨
雾,在林间回荡,“那是小女,几天前身染怪病,一直不吃不睡,号叫不休,且精神亢
奋,砸东西打人,几个壮仆都拉不住。医生也请过,法师也请过,都被她打走了。眼见
着她身体渐渐衰弱,我们实在是无计可施。早上听出去打探的仆人说路真官到了此地,
真是万幸,不知真官能否出面看看,救小女一命。”
路时中眯起眼睛,盯着这艘模样平常的船看了一会儿。泊船的小码头是粗粗搭建的
,显然只是为了此船而设。船并未系缆绳,船的位置也很奇怪,看上去像是决定要走,
却又匆匆折回来。
“县令这是准备携家眷南迁?”路时中没有回答毕县令的问话,却问了个不太相干
的问题。
县令有些尴尬,踌躇了一下回答:“实不相瞒,如今局势动荡,到处都是逃难的人
。虽然金兵尚未出现,但谁也说不准兵祸哪天到来。我们夫妇雇了船,本打算带上小女
先去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再想办法治她的病。不成想人上了船,这船竟一直开不出去,
不管是摇橹还是拖拽,都只在原地打转。这也是下官一筹莫展之处。”
路时中心里有了点底了,他点点头,示意毕县令带自己去看看。
船是旧船,舱室里倒雅净。号叫声来自帐中一个被带子缚住的年轻女子,一面挣扎
着,四处撞击着,一面发出一声声的叫声。一个脸色焦灼憔悴的中年妇人侍奉在旁,按
着年轻女子以免她自伤。
“这是内人,”毕县令介绍道,“里面就是小女慧中,她现在已经不认识人了。”
征得县令夫人的允许,路时中坐到了床旁。床上闹腾着的女子已经不似人形,身材
枯瘦,面部狰狞,眼神涣散,如同被恶鬼收去了魂魄。长时间的挣扎冲撞和不吃不睡已
经快要耗尽她的精力,尽管没有中年妇人按着她,她也无法再有太大的动作了。路时中
隔着衣袖攥住她一只手,嘴里念念有词。起初女子仍然毫无反应,慢慢的似乎听到了什
么声音,忽然停住嘶吼,露出一丝吃惊和迷茫的深色,再然后,她仿佛刚刚醒来,眼睛
里有了一点生气。在路时中连续不断的低语声中,年轻女子终于平静下来。
带子被解开之后,妇人扶着慧中坐了起来。慧中不理妇人,也不看舱中的父亲和别
人,只盯着路时中不放。她忽然挪动双腿,下床落地,缓缓站起身,庄重地整理了一下
容装,向路时中施了一礼。之后开口说话,声音虽仍嘶哑,但却有一股沉静之气。
“这位先生,小女子文秀有礼了。”听到这话,床边立着的几个人除了路时中,都
脸色一变,中年妇人甚至不由得“啊”了一声,又赶忙捂住了嘴。
“这是我和慧中的恩怨,与他人无干。只要我们之间的恩怨了了,我不会牵累别人
的。您也不要费力了,我知您法术高强,奈何我仇恨深重,就算是拼却我魂飞魄散不得
超生,也一定不会放过她。”
“文秀,文秀你放过她吧!她是无心的啊!”妇人抓住自己女儿的手,跪倒在地上
,“是我对不起你,你放过慧中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放过你的妹妹吧。”
年轻女子嘴角撇了一下,枯瘦的脸上泛过讽刺的笑意,她看也没看身下的妇人,“
我活着的时候,她欺负我,以看我不幸为快。我有的东西,她偏要抢去,我要的东西,
她偏不给我。好容易我有人提亲,有机会嫁出这个家,躲开你们母女,为一根金钗,她
竟坏了我的婚事。我是没娘的孩子,在这个家里只想委曲求全,安稳度日。我不曾招惹
她,不敢跟她争,可是她,却处处要跟我为难。”
“没人心疼我,没人照顾我,连自己的父亲,都当我是个累赘,连家里的仆役,都
对我爱答不理。我心情郁郁,年纪轻轻就死了。因为寿数未到,魂魄不能进阴间入籍,
只能四处飘荡。万幸碰到九天玄女出游,她怜悯我的遭遇,传我重生秘术。然而她,就
算我死了她也不愿我平静,巴不得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眼看我重生将成,却被她破坏
。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半在人间半在冥界的孤魂野鬼,永远也没有再生的可能。如此深仇
大恨,我一定要讨还。她不让我好,我也会让她不得安生。我剩下的全部意义,就是要
用尽我的全部力量,跟她纠缠,把她拖到无尽的世界边缘,永远地、永远地承受折磨。”
“这是我跟她的恩怨,你们都不必管,也管不了。在此地的纠缠就要结束了,用不
了多久,你们就可以解脱了。我曾经的父亲,我不用惩罚你,失去了所有的女儿——你
仅有的两个孩子,你的余生都会活在愧疚当中,这已经够了。你生养过我,骨肉我早还
你了,咱们两不相欠。”
年轻女子说完这些,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仍跪在身下的妇人,冷笑了一声。之后
,就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样,女子委顿下去,再睁开眼时,已经又回到了最
初那个狂乱的状态。妇人抱着自己女儿的身体,伤心地哭了起来。毕县令站在路时中的
身后,脸上呈现出一种失魂落魄的表情,很久都没有说话。舱房中还站着一个仆妇,和
那个老仆人,他们一个扶住毕县令以免他跌倒,另一个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道该做什
么好。
毕小姐的情况更严重了,不过她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只是用嘶哑得已经发不出声
音的喉咙呐喊着,像是地狱里的鬼在哭叫。
安顿了毕小姐,路时中和毕县令夫妇在另一间舱房落座。毕夫人已经不哭了,她失
神地坐着,一言不发。
“文秀是我去世的前妻生的大女儿,慧中是我现在的夫人生的二女儿。”毕县令开
口说。
“慧中出生时,文秀也就才5岁。怪我,夫人骄纵慧中,我没有阻拦,也没怎么照
顾文秀。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再生出孩子,我夫人把慧中当做掌上明珠,她要什么都会想
办法满足她,她说句话全家都会围着她转。偏她又是个刁蛮的性子,说一不二,恃宠生
娇,都要别人让着她。她姐姐性格懦弱,又没了亲妈,不敢跟她争。久而久之,她俩之
间就积下了矛盾。”
“我没给文秀张罗婚事,她二妈更不会管她。文秀20岁才有人上门提亲。这边的风
俗先生可能不知道,女孩子出嫁要攒够夫家指定的嫁妆。文秀差一支金钗,她跟我们素
来生疏,不敢跟我要。我对她的婚事操心本来就少,这件事更是不知情。她无奈之下,
就偷拿了她妹妹的金钗。”
“慧中哪还缺一支金钗啊,她什么东西都有。可是她发现此事之后,就大吵大闹,
把文秀骂得狗血淋头,慧中她妈也跟着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文秀羞愧至及,把金钗还了
,亲事也让我退了。我到那时才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心里也对她有所愧疚,想着要好
好操心下她的事情,却没想这事对她刺激竟如此之大,她郁郁至一病不起。没过多久,
就撒手人寰。”
“文秀死得仓促,没来得及寻到合适的墓地,棺木暂时安放在城外僧寺。这是前年
的事情。今年寒食节,我们全家去僧寺祭扫,听得僧寺的一个僧人讲了一件奇事。”
“这僧人说,寺外不远,住着一名读书的士人。这士人每日苦读,一天读至夜半,
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名妙龄少女,自称嫁在附近,因为得罪了婆婆,被赶回城里
的娘家。行至此处天色已晚,往前走太不安全,望士人能收留自己寄宿一晚。士人不得
已,只好收留。当夜两人两情缱绻,即成好事。自此之后少女也不提回娘家的事了,隔
三差五就来,帮士人洒扫补治。到现在士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家的女儿。”
“僧人讲得有趣,我们也听得开心,只当是僧人寂寞,编出逗人的故事。而慧中却
好奇心大起,非要僧人带她去士人居处看看。这房子离僧寺不远,很是破旧,当日适逢
士人外出,他每次外出,都把钥匙留在僧寺。慧中央求僧人把钥匙找来开门进去看。她
向来任性,她妈妈更是对她百依百顺。因此就让她开锁进了门。屋内陈设简单,却也收
拾得干净,墙上挂了一面镜子,让慧中看得眼熟。她拿下镜子翻过来一看,认出竟是我
们随文秀放进棺木的陪葬品。”
“当时我们也都没有多想,只当是士人偷盗了文秀的东西,就遣人将士人锁拿回县
衙。士人坚称不知什么寄存的棺木,这镜子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女子所持。慧中在堂上与
其争吵,情急之下提出开棺验证。”
“撤去棺盖的一霎,所有的人都惊住了。文秀正盘腿坐在棺中,摆出为士人缝补衣
物的姿势。经女仵作检查,文秀腰部以下都已长出新肉,如同生人。而腰部以上,还都
是枯肉。此时我们才相信士人所说,急忙将棺木恢复原样,释放士人,寄希望于没有破
坏什么。而后不久,小女就成了这个样子。”
“九天玄女……”路时中听完毕县令的话,就喃喃念了一句,陷入了沉思。许久后
,他缓缓说:“是听过这样一种说法,叫做‘回骸起死’,掌握这种法术的亡灵,如果
和生人久处,就能起死回生。不过,我还从未见到过实例。想必,是令小女执意开馆,
破坏了回骸起死的法术,使得大女起死不成。而法术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到原点,那个
时候,大女的魂魄应该已经回不去阴间了。这就是大女成为厉鬼的原因吧。”
一旁听着的县令夫人泪水又冲出了眼眶,县令的眼圈也红了,他站起身来,恳求地
问路时中:“真官,小女实属无心之失,如今还可有补救吗?”
路时中思忖良久,摇了摇头:“这种法术我也只是听说过,不解详情。事情到了这
个地步,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毕夫人号哭出声,县令跌坐在椅子上,失掉了全部的希望。
当天晚上,精疲力尽的慧中安静了,她眼睛望向空中,仿佛在看很远很远的什么东
西。这样愣怔怔地待了小半个时辰,她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人世。
县令一家连夜埋葬了两个女儿,一个葬在僧寺东边,另一个葬在了西边。路时中为
她们做了简单的法事超度她们的亡魂,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失败的一次法事。一丝凄厉的
呼声一直在狂野上空萦绕, 醮坛上的灯烛泛出蓝光,化表时火灭了两次。路时中很清
楚发生了什么,他不是不可以出手去收她们,但每每想到那个借用妹妹身体说话的大姐
,他就觉得伸不出这只手。也许还是像她说的,“不必管”为好吧,她们的恩怨,就让
她们自己去了解吧。
第二天清晨,毕县令家的船驶离了灵璧,路时中搭了他们的船南下。开封的烽火已
经离得很近了,许多挤在岸边的人可能没机会离开这片土地。未来可以想见,会有多少
生人变成冤魂,他们会感慨战乱,而有两个亡魂却不会关心这些了。
——原故事出自 《夷坚志》 | w********d 发帖数: 37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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