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版 - 沈君山给徒弟的信(1)：莫教浮雲遮望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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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本篇轉載清華大學前校長沈君山，1986年給徒弟施懿宸的第一封信：〈 莫教浮
雲遮望眼〉。沈君山棋力業餘六段，曾經拿過美國三次業餘本因坊冠軍。1970、1980年
代，有圍棋天賦的兒童到日本學棋，多由沈君山對奕測試程度，不過他至今只收過一個
徒弟。
1975年出生的施懿宸，小時候因為調皮，在父親執教鞭的中學校園玩的時候，不小心打
破穿堂佈告欄全新安裝的玻璃，因此被送去圍棋教室學棋，希望能讓他安靜下來，卻意
外發掘了下棋天分。
施懿宸快速累積業餘比賽戰績，很快成為家喻戶曉的圍棋神童。小五、小六兩年，他曾
經與另一名天才兒童夏銜譽、即將返台定居的旅日棋士張栩，一起接受應昌期圍棋教育
基金會初代「神童班」的密集訓練，施家曾經慎重考慮送施懿宸赴日，沈君山第一封信
當時便認定，施懿宸會棄學赴日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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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宸：
你拜師快半年了，棋藝方面，我實在不能教你什麼，職業棋士都能教得更好。很快地，
你也會勝過我。但是這多年來，我下過那麼多棋，看過那麼多傑出的棋士，也許可以為
你說些經驗得來的教訓，這些教訓，現在你未必能完全體會，將來還是有用的。這次林
國手海峰回國，大家很熱鬧一陣，馬上你又要代表我國參加世界青少年棋賽，我就把這
些教訓寫封信給你吧！
莫因身在最高層，遂教浮雲遮望眼
昨天晚上，我帶你去林國手的旅館下棋，他把你殺得很慘，我看你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老實說這是我拜託他殺你的。你和夏銜譽近來棋力進步都很快，前天在聯合報的表演
賽，又雙雙贏了林老師和加藤九段，報紙大捧你們，又是神童、又是天才。你們的父母
對你們期望也很高。但是，受到這種誇讚，未必是福。它會使你頭腦發熱，尤其在你們
這種年紀，一不小心，便會失去平衡。
宋朝有位大政治家王安石，做過兩句詩：「只緣身在最高層，不畏浮雲遮望眼。」我常
常把它改四個字，送給特別聰明、特別漂亮，或者特別有權勢的朋友：
「莫因身在最高層，遂教浮雲遮望眼。」意思是，不要因為自己高高在上，便讓浮雲遮
住了眼──因此，看不清腳下的真實世界是什麼了。
沈君山、施懿宸（左）師徒合照，圖片：施懿宸提供
沈君山、施懿宸（左）師徒合照，圖片：施懿宸提供
出名容易成名難
在你們的年齡，神童啦、天才啦，便是那些浮雲。要知道，出名容易成名難。出名可以
靠運氣、靠人家捧，但要把名聲一直保持下去，卻得靠真本領、靠不斷的努力。圍棋的
可愛，便在黑白分明，僥倖不來，頭腦一發熱，報應就到──馬上輸棋。
林國手們，在大庭廣眾間跟你們下棋，總存鼓勵之心，雖不致故意輸掉，撒手 是不隨
便拿出來的，關起門來，就不同了。昨天晚上，我還怕林國手秉性太過溫厚，下棋以前
，跟他說：「海峰，這些小孩厲害得很，看昨天的棋，四子是不容易讓了。」他哼了一
聲，捲起袖子，這一哼，我知道你慘了，結果果然不錯。
追二兔不得一兔
輸了這盤棋，你很難過，父母當然也有些失望。其實，要走的路正長，天下哪有弈棋不
輸棋的？這一盤輸棋比前一盤贏棋對你是更有用。
25年前，我路過東京，曾拜訪吳清源先生，那時吳先生仍活躍棋壇，而林國手到日本6
、7年了，成績也蒸蒸日上。我問吳先生，他怎樣教海峰的，吳先生說：「現在弈棋都
是公開下，也沒什麼祕手可教，我只和海峰下過兩盤棋，告訴他一句話：『追二兔不得
一兔』；作為一個華僑，要在異國出人頭地，只有追一隻兔子。」
施懿宸吳清源.jpg
1986年香港中文大學頒發榮譽博士予吳清源大（右一）國手，當時亦安排兩岸分治後首
次第一次小棋手友誼賽，當天施懿宸（左一）輸給中國九段棋手常昊（右二）；右一是
中國九段棋手周鶴洋。
圍棋是勝負總和等於零的世界
十幾年後，我在從台北到新竹的火車上，把這個故事告訴王銘琬。那時他剛12歲，準備
出國學弈，因為從小就很聰明，父母又寵他，興趣廣得很，在火車上天文地理、科學文
學無所不問不談，也許他心目中有點想學我，我把吳先生的話講給他聽；現在的社會是
個競爭的社會，別的行業勝負不那麼明顯，比較有彈性。
圍棋是勝負總和等於零的世界，非常殘酷的，30歲出不了頭，便永遠出不了頭，只有做
別人勝利的墊腳石了。假如你學棋是作為文化上的修養、調劑生活的消遣，那自然可以
悠悠閒閒；但是要作為謀生的專業，那就只有先專心追這一隻兔子，別的兔子等追到後
再說。
銘琬到日本以後，專心學弈，這兩年連續擊敗一流的日本棋士，漸漸可以接林國手的衣
缽了。今年5月間在東京開會，和他一起吃飯，見解也很成熟，在勝負世界裡悟出來的
道理，有時候比書本上的更深刻。
旅日棋士不忘本 令人敬佩
我們在日本年輕一代的棋士，以林國手為表率，不論是棋藝還是生活規律，一般表現都
不錯，都能得到日本棋界和棋界以外人士的尊重。林國手最令人敬佩的，不只是棋藝，
是他「不忘本」的本性。多少年來，只要台灣的小棋士赴日，他都悉心照顧，在生活上
、棋藝上受到他的潛移默化。
20年前，吳清源先生因車禍受傷，被迫從棋壇退出，其時林國手聲名如日中天，各種比
賽忙碌至極，但他馬上組織並參加了清峰會，和吳先生一同指導社會名流弈棋，從精神
上、物質上支持吳先生。
這些年來，他作為獨尊日本棋壇的日本棋院棋士，在承認中共的日本，在牽涉到政治的
問題上，林國手的處境──譬如像和不和大陸棋士下棋，常常是很為難的。但林國手的
表現，超過愛國要求的標準。林國手是完全不懂政治的，我想他也沒有想到愛國不愛國
，只是不忘本而已。
當年錯過師徒緣份的林海峰與施懿宸（左）。
多年前錯過師徒緣份的林海峰與施懿宸（左）。
林海峰人格特質 宛若金庸筆下的拙實大俠郭靖
和講究競爭的現代西方文化相比，不忘本是傳統東方文化的特質。忠、孝、仁、愛、信
、義等倫理上推崇的美德，都可以說是從不忘本的基礎上發揚出來。林國手口訥訥若不
能言，你要他講些道理，他是一個字也講不出的，但是與他相交，自然會感到這些氣質。
余英時先生、金庸先生等，都是絕頂聰明的人，也都因此敬重他。金庸常對我說，他在
武俠小說中，寫了郭靖這樣一個拙實的人物，稱為俠之大者，十餘年來，在實際世界裡
，並沒有碰到過，竟在林海峰的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棋力顛峰會過去 做人典範歷久長在
林國手以23歲得世界之「名人」，迄今22年，他的棋力，總會過巔峰的時期，但他做人
的典範，卻永遠歷久長在。
這封信信手寫來，講的道理、用的文詞，都超過了國小四年級的程度，為難你了，以後
慢慢再完全了解吧！基本上是虛心、專心和不忘本三點，這都是老生常談的話，但是老
生常談，從經驗中累聚而得，也常常是最可受益的。希望你好好體會。
最後，祝你棋力突飛猛進。我也有點私心，師父年歲漸大，敏銳處也不如往昔，但是名
氣依舊在，名實不太相符的情形下，弈棋常輸多而贏少。以你的天分，認真努力，3年
之內當可國內無敵，那時要代師報仇，希望快快加油！
沈君山
1986年7月28日
後記：
1970、80年代，台灣選拔有圍棋天賦的兒童到日本學棋，我擔任「主考官」，要執黑贏
得了我才能出國，所以現在許多活躍在日本的棋士，都稱我為老師。施懿宸是真正拜我
為師的，但卻沒有出國做職業棋士，後來在交通大學畢業，現繼續讀研究所，仍還是一
流的業餘棋士。（2001年補記）原載2001年九歌版《浮生三記》 | n*********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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