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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2 发帖数: 3402 | 1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1973
方励之
一
我多次到过巴黎,但只去过圣心寺(Basilica of the Sacred Heart of Paris)一次
。不太喜欢那个地方。寺中没有非看不可的宗教艺术,相反,此教堂非看不可的是它的
世俗政治。
圣心寺位于巴黎的制高点——蒙马特高地。该高地周围有点像老北京的天桥,属九流三
教荟萃之地。卖唱的,画画儿的,洋杂耍,酗酒者,街混混,“红磨坊”等等都有。一
座80米宽80米高的大教堂,突然在此拔地而起,正襟危坐,和周围不很协调。大教堂的
颜色日间是一大片丧事状的煞白,晚上是惨白,看着瘮得慌,与巴黎的开朗的色彩格调
不协调。圣心寺门前的一尊铜像,是骑马举劍的圣女贞德,也令人感觉怪怪的,怎麽用
一员女将当看门的?就好像,在弥勒佛寺门口,不用哼哈二将当门警,而塑一尊立马横
刀的花木兰,不合适吧。
也许,设计者要的就是给你一个不协调的感觉。因为,圣心寺不同一般天主教堂,其主
要功效不在于弥撒,忏悔,洗礼,圣餐,婚丧典礼,封圣,或加冕,而是镇邪,压邪,
去邪。
“邪”,指的是1871年为时两个月的巴黎公社。
对1871巴黎公社的评价,一直有“正”“邪”两种极端。上大学时,我们被教导说,
1871巴黎公社是伟大的创举,是无产阶级革命和共产主义社会的原型。在圣心寺,公社
被称为是一群恶棍和无赖们的“歇斯底里狂热”。
这很像五十年代听到的关于“太平天国”的两极评价。1951年,太平天国起事一百年,
纪念活动上的评价都是“伟大的农民革命”等等。而在祖母等长我两辈人的口中听到的
是,“长毛”是无恶不做的强盗,土匪。太平天国之后,在杭嘉湖一带,吓唬小孩的一
个习惯用语是,“别闹了,长毛来了!”
巴黎公社失败之后,法军开始大屠杀,其“规模之大,在文明的十九世纪国家当中几乎
是不可思议的”[1]。 尽管被杀戮的3 - 5万人中,大部分是公社社员。圣心寺所要镇
的邪,却是专指公社社员。公社被圣心寺认定为极端组织煽动起来的暴民狂热,最终导
致暴民自己被屠。1872年,为防类似事件再发,第三共和的国民议会通过禁止极端组织
活动的议案。极端组织主要指的是无政府主义和共产主义,即主张废除财产私有制的各
政治流派。
2010年,第五共和的国民议会再次重申,圣心寺是为巴黎公社社员所犯下罪行消孽。这
也是圣心寺如今的说法。
所以,圣心寺,是对“暴民政治”的恐惧。
二
在西方,“暴民恐惧”,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亚里斯多德。
亚氏著有“论物理”,共八卷。现在已经没有人引用了。因为其中的论断,不是已经过
时,就是被证明是错误的。
亚氏著有“论政治”,也是八卷。还没有完全被遗忘。其中之一就是“暴民政治”。
亚里斯多德认为“由优秀者所主持的政府才是最好的”(本节的引文,大多出自亚氏“
论政治”,不再一一标明)。以此为标准,亚氏考察了古希腊城邦的三种政治体制——
君主政体,贵族政体和共和政体。他的结论是:没有一个政体是好的,都会腐败,变质。
尽管如此,亚氏认为,三种“腐败政体中,(共和政体)并不算太坏”。共和政体基于
宪法和议会,所以,它能与下述“自由,平等”观念相容:“自由,平等的形式之一是
,人人均有治理和被治理的机会”。只在共和政体中,(原则上)有可能实现“人人均
有治理……的机会”。亚氏说“没有理由老是把上等的笛子给出身高贵者,而不给精于
笛艺的吹笛者。前者不见得会善加利用”。当然,这里的“人人”和“吹笛者”均是指
自由民,不包括奴隶。
世事是动态的,亚氏进一步说“最好的反面乃是最坏的”。君主制走向反面,乃是“暴
君统治”;贵族政体走向反面,乃是“寡头政治”。共和政体的反面,则是 demagogy
—— 被煽动起来的暴民的统治。
穷人的人数众多,但见识少,缺乏教养,拙于价值判断。如果选举权扩及到穷人,政权
可能会由容易被煽动的人主导,难免不走火入魔,那就是demagogy。
“暴民政治”同“暴君政治”和“寡头政治”一样,都是“暴”。“暴君”和“寡头”
政体中,“暴君”和“寡头”是施“暴”的源头。而demagogy中的暴,是社会失去理性
的主导,走入混乱,失序,冲突,打斗,流血。这就是亚氏的“demagogy恐惧”。
后世许多人重复阐述过亚氏的“暴民忧虑”:宪法和议会不能保证民主政体不堕落为
demagogy,普选制更是通向demagogy之路。在西欧,从康德,罗素…..到丘吉尔等有影
响的人士,对民主都有不少负面之词。“民主……与自由是矛盾的”,“民主是较低级
的政体”,“民主体制造就公众政治的伪善”,“人民大众的意见很容易会变成魔鬼式
的吼叫”等等。最尖锐的评论也许属于尼采,他说,选举制,议会制,就是“使牲口变
成主人”。
1871年巴黎公社一人一票选举制,被马克思美誉为高度民主社会的雏形。圣心寺则说,
那不是民主社会,而是demagogy,社会中邪了。
三
Demagogy一字至今没有中译名,虽然它不是个新字。想搜寻中文世界里有关demagogy的
文章,无从下手。也许根本就没有这类文章?不对,回想一下就发现,demagogy的论断
,不但似曾相识,而且还在课堂里正正经经地学过呢。
五十年代初的北大,“联共(布)党史”也是物理系学生的必修课。当时,苏联还派来
一些“联共党史”专家,教授,帮助中国教师(大都来自是历史系或其他人文系科)讲
授“联共党史”,教材是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苏联出版的“教程”一书很
便宜,在王府井大街的外文书店有卖,两根奶油冰棍的钱就可以买一本。我前后买过三
本,一本中文,一本俄文,一本英文。考试也不难,答题切忌创造性。要学会背书。关
键语句,最好背得一字不差,即可满分。所以,至今还记得“教程”中的有关语句。
“联共党史”的第一个批判对象是俄国的民粹主义。民粹派主张,俄国的进步和改革主
要依靠“农民公社”。
“联共党史”批判说,“虽然农民人数众多,但他们是同最落后的经济形式,即小生产
相联系的,因而没有也不可能有远大前途……”(本节引文大多取自“联共(布)党史
简明教程”,不再一一标明)。
这就是说,正宗马克思主义,即“联共党史”断言,农民是劳苦大众中最落后而又无前
途的一类。哪能依靠这些人闹革命 ?
在批判民粹主义的课下盛传,毛泽东的“群众路线”被苏联来的“联共党史”专家们举
例为民粹主义,毛的“依靠农民”路线被认定同俄国民粹派路线一样。在联共(布)专
家的口里,毛是民粹派。中国教师当然不会在课堂上说。至于,在实际政策上,毛到底
是不是“依靠农民”,那是另一回事了。反正联共(布) 专家们根本不知道,也不懂
。总之,在答“联共党史”考试题时,要小心,不要用毛氏的语言去答“联共党史”的
考题。
工人阶级是先进阶级?也是个X 话。正宗马克思主义认为 “工人阶级本来不可能有社
会民主主义意识,这种意识只能从外面灌输进去……”。 亦即,工人阶级自身也是属
于“盲”者,不可能有自觉的先进意识,社会民主主义先进意识必须从外面灌输到工人
阶级中进去。
总之,正宗马克思主义认为,工人和农民加起来最多走到工联主义,农会主义,不会自
动产生追求社会主义的思想,更不要说共产主义理想了。
这是就是 demagogy 的第一层意思:工农大众人数虽众多,但他们的知识贫乏,眼光短
浅,不足为惧。对建立在私有财产制上的社会制度,没有威胁。
这一层意思同普鲁士铁血宰相俾斯麦对农民的估计倒是一样。俾斯麦认为,民主普选制
对他的统治并无大碍。农民在大事上向来支持教会,国王或者皇帝。普选将会加强右派
,而非左派。
Demagogy的第二层意思是:穷人大众容易失去理性(或本来就没有理性),易于被煽动
而走入“邪”门。一旦如此,则会成为极可怕的力量。巴黎公社时期,最有影响力的人
物是无政府主义者蒲鲁东,他的名言是“财产权即盗窃”,它对穷苦大众极具煽动力。
一旦穷苦大众认真实行蒲鲁东的名言,剥夺盗窃者的盗窃财物,私有产权社会能不歇斯
底里吗?马克思著有“法兰西内战”一书,是对1871年巴黎公社的反思。马克思的结论
之一是,巴黎公社当局的一个重要失误是,没有及时地没收(剥夺)银行,以致大小有
产者的许多私有财产,都及时转移出巴黎了。亦即,巴黎公社执行蒲鲁东的名言,还不
够迅速和彻底。
“联共党史”认同这种观点,它说:共产主义者的任务就是要把(取消财产私有制的)
共产主义思想“从外面灌输”到工农大众中去。“煽动”即是一种“灌输”。用“从外
面灌输进去”一语形容共产主义力行者与工农大众的关系,是马克思本人首用的。工农
大众是可以被灌输的,是应当被灌输的,也是必须被灌输的。 “灌输论”是马克思主
义的精髓之一。共产党的宣传部,即为灌输部。
列宁说得更直截了当(忘了出处),他说,俄国革命只要有一百个志同道合的职业革命
家就足够了。如果一百个职业革命家能到工农大众里去灌输,宣传,鼓动,就足以煽起
巨大的力量,把俄国翻过来。
“联共党史”第六,七章描写的十月革命,大体就是按列宁的路线进行的。在沙皇制下
,列宁和他的“一百个”布尔什维克同志,不可能公开地灌输,宣传和鼓动。以致列宁
在国外逗留了17年。根据KGB 公开的档案,职业革命家们在国外期间都有不错的财源支
持,可以寓居于柏林,巴黎,和意大利卡普里岛等地 [2] 。1917年俄历2月,俄国的民
主革命成功,沙皇逊位,代议制(杜马)的临时政府掌权。列宁于4月就回到国内。在
民主体制下,“一百个”职业革命家们可以公开地或半公开地到工厂去宣传,灌输和煽
动了。结果,“一切政权归苏维埃!”口号获得工人大众认同。最终,苏维埃挤垮了杜
马,布尔什维克夺得政权,俄国翻过来了。攻打冬宫并不是十月革命的关键。按“联共
党史”,俄历10月25日入夜,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向冬宫开炮,攻打冬宫开始,到10:
45pm就宣告胜利了,大体是一场电影的时间。十月革命成功的关键是布尔什维克对工人
和相当一部分士兵的灌输取得成功。
布尔什维克职业革命家们对农民的灌输并不成功(俾斯麦猜对了)。所以,内战爆发时
,多数农民支持白军(主力是士官生)。苏维埃镇压反革命,哪怕他们是农民(最落后
的一类),民主政体在俄国再度消失。
把“联共党史”放在十九世纪欧洲社会革命历史背景里重新一看,就发现,五十多年前
“被灌输”和 “自灌输”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一些章节正是在描写
demagogy在俄国“无产阶级革命”中的作用。甚至在电影“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
1918”中也能看到蛛丝马迹。
四
当政者,大都不喜欢扩大民主,更惧怕扩大民主以后可能产生的demagogy。这一点都不
奇怪。
有一点“奇怪”的是,尽管demagogy的幽灵一直在欧洲游荡,尽管对民主制一直有忧虑
和批判,尽管民主政体有负面的历史经验,但在1871年巴黎公社之后,西欧各国的民主
政体并没有停滞或萎缩,而仍是在发展和扩大。
1880年,法国当局大赦所有1871巴黎公社政治犯和逃亡者。最极端的革命家布朗基(巴
黎公社的名誉主席)也被释放。
随后,西欧各国的选举权人数不断增加。选举权的普及程度是对民主政体发展的一个动
态的定量度量。
英国:1883年,20岁以上男子选民人数从8% 增加到29%。
比利时:1894年,成年男性选民人数从3.9% 增加到37.3%。
挪威:1898年,选民人数从16.6% 增加到34.8%。
法国,十九世纪末,选民人数也已占成年人口的30-40%。
芬兰:1905年,选民普及到76%。并赋予妇女投票权。
奥地利:1907年,实行普选。
意大利:1913年,实行普选。在十九世纪末,意大利还有67%的人口是文盲。
1914年,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西欧各国的男性公民大体都有了选举权。成年的“男
性牲口”都变成主人了。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俄国和土耳其以西的欧洲,无论战败国或战胜国,大都
以民主制(宪法,普选制,议会)重组国家。
1871年巴黎公社数万人死于非命之后的数十年里,西欧民主政体有如此的发展。如何解
释?
民主体制不再在乎“暴民恐惧”了吗?
[1] 本文中的一些数据取自Eric Hobsbawn 的“资本的年代 1848 - 1875”(1975),
及“帝国的年代 1875 – 1914”(1987)。
[2] D. Volkogonov, Lenin (Free Press,New York, 1994)。
2012. 3. 18 . Tucson
□ 读者投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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