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m 发帖数: 4061 | 1 出处:http://t.cn/zR46OZx
“彪叔”萨拉马戈和他的《失明症漫记》
by 一叶难渡 http://www.douban.com/people/yiyedu/
里斯本街头纪念萨拉马戈的海报,“谢谢你,若泽·萨拉马戈”。(本篇关于萨拉马戈
本人的所有图片来自英文维基百科)
欲望得到满足之后,人会变得从容呆滞起来,无论男人女人,不管国人蛮夷,皆是如此
。往年的这个时候,诺贝尔这个死了多年的造炸药的老头子就会成为汉语新闻热门词,
各路门户几乎无处不谈诺贝尔,而今年温度似乎就没有那么热,因为“我们”已经得过
了。去年不是有一个长相十分凶狠的汉子捧回了诺贝尔文学奖么?据说,正是从那个时
候起,我们实现了“零的突破”。
得诺贝尔奖也许并不很难,难的是得到诺贝尔委员会和……的双重承认,前者要在全球
千千万万人中捕捞,在数百名被提名者中筛选,标准不可谓不严格,机会不可谓不渺茫
,然而,后者却要在前者得出的结果中以四比一的比例再作甄别,那可就不是严格、渺
茫能形容得了,而简直就是亘古一人,百世不遇的荣耀了。这种荣耀,落在一个患有语
言疯魔病的人身上,谁能预料得到呢?
“大鹰上腾,在高处搭窝,岂是听你的吩咐吗?”
话说,诺贝尔文学奖成为国人的一个追求,在民国时代就开始了。梁启超、鲁迅、林语
堂都曾被热炒过,据马悦然说,过去最接近于得奖的是早就沦为水鬼的老舍,他的《猫
城记》似乎很被看好。然而,这种追求一直是知识界和文人圈里的追求,老百姓似乎不
太在意,因为长期以来我们的物质文明都极端匮乏,建设虽然总在继续,但不知为何却
一直匮乏到九十年代,老百姓忙于活着,没空搭理诺贝尔这回事儿。就我的记忆来说,
谈论诺奖比较多是从九十年代开始的,那时候我正在上中学,开始在图书市场里看到各
种诺贝尔文学奖选粹、文集、梗概、简介等等。这可能跟有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有关
,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们吃饱喝足了就想起了精神文明建设,觉
得我们应该弄个诺贝尔来耍一耍了。开始还只是过过嘴瘾,二三文人写写文章,书商们
弄个普及读物什么的,直到一跤跌进新世纪,我都上了大学,诺贝尔奖的商机才被慢慢
发现。但这种温度的上升也是很缓慢的,路过的看客有人听过凯尔泰斯·伊姆雷这个名
字么?反正我是最近才偶然知道的。这位2002年诺奖得主之所以在我国少为人知,是因
为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发现诺贝尔文学奖的品牌效应,还没有某人一得奖,就扑棱一下出
了好多他的书。之后的三年,库切、耶利内克、品特就慢慢地为人所知了,在书店里也
能发现他们的书开始出版或再版,各种文集也崭露头角。真正地畅销起来,也许是从我
大学毕业的2006年开始的,不知道这里边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反正那一年各种书店里
开始猛烈地出现奥尔罕·帕慕克这个二流作家的作品,《我的名字叫红》、《白色城堡
》、《伊斯坦布尔》等等,一直到现在还在出。而后,愈演愈烈,多丽丝·莱辛、赫塔
·米勒、勒·克莱齐奥、略萨等等,文集全集纷纷出炉。发展到最后,连特朗斯特罗默
这样的诗人竟然都红了起来,虽然大家都不读,但谈论得热火朝天,好像谈论老家隔壁
邹寡妇一样。
如果瑞典文学院也考虑商机,那么他们的确是时候把奖颁给中国人了,白花花的银子在
东亚闪耀啊!
不过,我冷嘲热讽、十分臭屁地说了这么多,不是要给不说话大师抹黑,而只是想写文
章弄个引子。每当我想弄引子的时候,引来引去总会不知道把自己引到哪里去,这正是
我得不了诺奖的原因。事实上,诺奖作品最近六七年在国内的火爆起到了双重作用。首
先是显著地提高了获奖作家的知名度。诺奖奖金不菲,国人一看某个作家因为写作而得
了那么多钱,马上胸中涌起澎湃敬意,觉得这人肯定写得出神入化,比郭敬明、张悦然
还厉害!其结果就是,不管读不读,先买个几本祭起。另外,它也让很多本来有点儿知
名度,能卖几本书的作家显得灰头土脸,一本书都很难卖出去。为什么呢?因为人们往
往将作家与娱乐明星混淆,崇尚新贵,鄙视旧人。比如某人到书店看到一本萧伯纳、伯
尔或是海明威、福克纳的书,原本可能觉得这家伙有点儿耳熟,所幸弄一本来看看,以
作人前装逼之用。现在呢,人人都在谈论帕慕克、莱辛、略萨和诗人特朗什么默,你若
是张口闭口海明威、戈尔丁、辛格,恐怕不但不能使你的逼格升高,还有被视为老古董
而遭唾弃的危险。总结而言,这种商业浪潮使得那些曾经牛逼过的作家虽然显得依旧很
牛逼,同时却也显得异乎寻常地“曾经”,于是快速堕入既不经典也不前沿的尴尬处境
之中。
若泽·萨拉马戈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他死得恰到好处,赶上了南非世界杯,葡萄牙
队在跟朝鲜队比赛前为他戴黑纱,默哀,恐怕直到今天知道他的国人还是很少。话说,
那时候不是球迷的我正闷坐在家里,电视上不知道是直播还是重播,好像当时解说员有
点儿蒙圈,不明白这举动到底是为了啥。我估计他心里在想——葡萄牙人真仗义,知道
对手输了就得去挖煤,提前给默哀了!那场比赛最后好像是葡萄牙大比分获胜,不知道
朝鲜队是否有人因此加入工人阶级挖煤人队伍,不过萨拉马戈自称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
员,大概和朝鲜一起被默哀了也会不以为意的。
说到共产主义信仰,萨拉马戈想来应该是真诚的,那些曾经生活于右翼独裁统治下的知
识分子有点儿左派信仰,与其说是一种政治或经济理论上的皈依,不如说是一种反抗姿
态。这种姿态让他们可以自觉很知识分子,很有正义感,很公民不服从,他们可以以这
种姿态表达对现状的不满,用萨拉马戈自己的话说,就是荷尔蒙很充足。更重要的是,
通过这种方式,独立的知识分子获得了一种不会自卑也不会被嘲笑的群体认同感。然而
,葡萄牙民主化之后很久,甚至一直到他死,萨拉马戈都在骄傲地宣称自己是个共产主
义者,并努力将“共产主义”这一词汇理想化,打扮成一种介入的精神,一种共产主义
的人文主义,因为没有了什么右翼的敌人,就拉来金融资本之类的东西垫背,这就有点
儿老顽固了。像是红小兵长大了,因为自己曾经有过阳光灿烂,有过青春无悔,就一定
要捧着小红书,热爱毛主席,做一个老五毛,到处寻找汉奸卖国贼。
忠诚的无产阶级战士若泽·萨拉马戈
然而,我没有兴趣在此处对一个我十分尊敬的作家做什么政治评断,因为众所周知,许
多小说家虽然满怀正义感和同情心,但大多是感性动物,既无法做出合理和可行的当下
政治判断,也总是缺乏严肃政治和道德思考的能力。这一点在萨拉马戈身上表现得特别
突出。这家伙在巴以冲突期间作为国际观察团的一员去了趟巴勒斯坦(同行的有著名诗
人北岛等),回来大骂以色列,将巴勒斯坦比为新的奥斯维辛,弄得广大媒体和群众以
为这老家伙是不是疯了,他自己也差点儿被扣上反犹主义的帽子。除此之外他对宗教有
一种发自肺腑的痛恨,不但利用各种场合发泄对基督教的不满,而且还在耄耋高龄毫无
来由地召开数次记者招待会,伸张无神论立场,痛斥“宗教迷信”,这让梵蒂冈上了好
大的火,但也只能忍了。因为数年之前,正是因为梵蒂冈给葡萄牙政府施压,让萨拉马
戈的《耶稣基督福音》失去了角逐欧洲文学奖的机会,这导致萨拉马戈愤而出走,离开
了葡萄牙,住到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岛上去,弄得教廷脸上也实在不好看。在几乎是宗教
性的反宗教态度这一点上,萨拉马戈和伯特兰·罗素很像,后者也几乎反宗教反得丧失
了理性,你看他的《我为什么不是基督徒?》简直是一腔义愤,很失水准。总之吧,在
介入现实的时候,萨拉马戈老爷子是个很彪的人,彪到了这种程度,作为一个伊比利亚
主义者,他为了表达对欧洲一体化的反感,直接写了本小说《石筏》,让整个伊比利亚
半岛从欧洲断裂出来,朝着南美洲漂去。另外,他还曾经写文章说,应该让葡萄牙成为
西班牙的一个省!幸亏丫生活在欧洲啊,如果生活在俺们这里,说出这种“卖国言论”
,就算不被以扰乱社会治安罪名抓起来,也会被人用唾沫给淹死。至于其他的各种政治
言论,比如说小布什是“其貌不扬,语言粗俗,牛仔般的小人物”,骂意大利前总理贝
卢斯科尼是“近似人类的危险东西”,只因为他们的政策不符合老爷子本人的口味,简
直数不胜数。
彪叔若泽·萨拉马戈
鉴于干出了以上这些事情,我们实在是应该尊称萨拉马戈一声“彪叔”,以示敬意。
但且慢嘲笑这位彪叔,因为他首先不是个政论家或者什么思想家,而是一个小说家。做
一个敏感、任性、有热情的小说家,不丢人!萨卡玛格现实中的彪借助于想象力和反讽
形诸于文字之后,产生出一种魔幻和狂想的味道,最终成为一种独特的让人忍俊不禁的
文学风格。这并不令人惊奇,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明白了。你想,如果在生活里遇到一个
舞台上的宋小宝那样的家伙,你肯定想抽死他,但你若花个千八百块进了剧场,看到那
么一场表演,不但不会想抽他,说不定还会挺喜欢他。小说如同一个舞台,是上演故事
的地方,一个任性的彪叔在那里的尽情表演很可能成就经典。
萨拉马戈的这种转化在他最重要的两本书中表现得特别明显。《修道院纪事》里写到一
种从未有过的飞行器,名为“大鸟”,它靠什么飞起来呢?靠的是太阳、琥珀、乙醚和
人的意志之间的吸引力。权贵之人强迫人们遵从自己的意志,在地上修建规模庞大的修
道院,而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发明的大鸟则无须强迫任何人,只需要收集那些垂
死之人向往自由和爱的意志便可。借助于这个双重对比的故事,萨拉马戈不算含蓄也不
算露骨地表达出他那种愤世嫉俗,恨不得逃离这充满苦难和奴役的世界的彪得很高的想
法。
萨拉马戈作品《修道院纪事》
他自己说,我过得很好,但世界过得很差。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能对世界的差无动于
衷,看到世上有那么多饥饿的人,就痛斥人们竟然在这种时候还有兴趣去探索什么太空
。他全然不管什么哈耶克、波普尔之类人的理论,说什么走得快的人得到更多,最终对
那些落在后面的人也有好处。他有着非常简单的想法,认为谁要是走得快,就应该等等
那些走得慢的人。好吧,我认为这是一种愚蠢,但同时也被他的善良所打动,而当作为
一个读者面对一部小说之时,这种狭隘的阐释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会融入这个故事
里,向往那样一只大鸟,哀叹那样一种爱情。
至于我们要说的这个带有末日情绪的故事,《失明症漫记》,此种态度更是明显。萨拉
马戈在整本书里似乎一直竖着眉毛,瞪着眼睛,严厉而哀伤地对人类吼:你瞎啊?!人
类说:你才瞎!萨拉马戈吼:你瞎!人类说:你才瞎!你才瞎!萨拉马戈怒了,大吼:
你瞎!你TM全家都瞎!于是他写了一本书。在这本书里,一种白色眼疾肆虐人间,从西
方一座无名的城市中一个无名的人开始,通过对视,眼睛传染眼睛,蔓延整座城市,或
许还蔓延至全人类。通过这种让人类丧失一种他们理所应当能够拥有的能力的方式,萨
拉马戈抛出了他的末日版本。但这个故事本质上并非一个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末日和病毒
的故事,它披着末日的外衣,讲述的却是日常故事,末日只是一个观看的场景。也就是
说,通过把全人类弄瞎,萨拉马戈试图给与我们一种全新的目光。作者本人曾经坦承,
他的每本书都开始于一个明确的想法,有一种他想要表达的思想。这当然是典型的观念
先行,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成为了一种观念的宣传品。问题并不在于小说家是否意图表
达明确的想法,而是在于在已经写成的故事之中,想法是否获得了它本身可能具有的丰
富内涵,甚至包括它的反面。
萨拉马戈作品《失明症漫记》
萨拉马戈想要表达的想法是很简单的,他认为人类理性处于一种盲目状态,就像是人失
去了视觉,所以目前的人类文明体现出一种变态的毁灭的不人性的面目,而之所以人们
对这种盲目不加觉察,是因为这是一种“白色眼疾”,患者眼前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一
片光明,仿佛掉进了牛奶池里。好吧,这听起来其实还是挺寒碜的,任何一本小说的作
者意图,用简单的话一概括,都有点儿寒碜。他不过是想说,现状,前途,看似很光明
,其实TMD很黑暗啊!!!
这本小说后来被改编成电影,就是名字很囧的《盲流感》(听起来像是一个流氓的自述
),作为戛纳电影节的开幕影片推出,获得了不低的评价。的确,对比其他类似题材的
电影,这片子和由麦卡锡小说《路》改编的电影《末日危途》都还不错,中上水准。但
是,如果和小说加以对比,电影就不怎么样了,那些最具启发性和震撼力的东西也许只
能用文字表达,一旦变为镜头,就失去了原有的魅力。另外,在电影里,许多重要的东
西也被略过不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部电影的容量总是有限的。不过,电影可以让
故事更直观,既然我们所要简单转述的这个故事涉及观看,那就不妨利用一下镜头。
《盲流感》电影海报
接下来又进入了我十分不乐意的故事梗概阶段。
书的开头,是萨拉马戈式的箴言“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
察。”这让人想起圣经上的话“你们有眼睛,看不见吗?有耳朵,听不见吗?”或是“
愚昧无知的百姓啊,你们有眼不看,有耳不听”,萨老爷子啊,让我说你什么好,一个
这么讨厌基督教的人,说话竟用圣经体。由此可见,生于基督教环境,却对基督教怀着
莫名仇视的人许多都是老实人。他们太具同情心,太闹心于人间的不义了,以至于无法
承认一个全善的上帝。
如上文所说,白色眼疾始于一座无名的城市中一个无名的人,当时他正在十字路口等信
号,忽然间眼前一片白茫茫,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电影里将这个第一个失明者设定为
旅居西方的日本人,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考虑,也许是想让这个故事更加具有全人类
各种人种的代表性吧。
说实话,读小说时,这个第一个失明者给我的感觉像是电影《偷自行车的人》里出现的
那种男人形象,中年,落魄,邋遢,而不是这么一个日本帅哥。不过,也无所谓,反正
这个人就这么失明了。一个人自告奋勇送这个可怜的人回家,这个好心人是个偷车贼,
开始是出于一片真心想帮忙,可完成了任务之后就回归本行,顺便偷了失明者的车。不
出意料,这个偷车贼也失明了。等到第一个失明者的妻子回家,得知了这个噩耗,忙不
迭地将丈夫送去了一家眼科诊所。诊所里当然有医生,还有女职员,此外,还有几个倒
霉的等待看病的病人——戴眼罩的老人、斜眼小男孩、戴墨镜的姑娘(后来我们得知,
她热衷于一夜情,并在做爱时忽然失明)和其他两个没有明显特征的人,这些人,无一
例外,因为曾经与第一个失明者对视,都在不久的将来患了失明症。最吊诡的就是眼科
医生,他给别人治疗眼睛,结果自己成了瞎子,于是他就作为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医生
存在于小说之中,成了一个明显的隐喻。这些被传染了失明症的人又进一步通过对视传
染其他人,于是白色眼疾患者就以几何级数增长,疾病迅速传播。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
的事情呢?光是看怎能传染疾病?我们在好莱坞灾难片里看到的那些疾病,都只能靠体
液、空气或干脆就是僵尸式咬伤才可以传播,虽然也很邪乎,但还没邪乎到这个份儿上
。然而,正如后文某个地方说的,“这是世界上最富逻辑性的疾病,失明的眼睛把失明
症传给能看的眼睛,还有比这更简单的问题吗?”一切都在看与被看之间完成,我们看
到什么决定我们的视力,而我们的视力也决定了我们看到什么。
这种失明症可真像是愚蠢,他们的传播效应几乎是一样的。
你一定也会质疑,失明或者愚蠢,这些东西能传染吗?让萨拉马戈来回答你——“死亡
也不会传染,但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这样的一个故事,如果有主角的话,那就只能是眼科医生的妻子了,因为她是唯一不会
患失明症的人,也许她有抗体吧。这种抗体是作者赋予的,因为作者叙述故事需要一双
眼睛,那个失明后可怕的世界需要有人观看,既然萨拉马戈对上帝嗤之以鼻,他就只好
舍弃上帝视角,让一个凡人成为先知,这样,背后的作者就暗自扮演了一回上帝。
政府为了控制疾病的发展,决定将所有患者和可能被感染的人全部送进一座废弃的精神
病院。医生的妻子为照顾丈夫,谎称自己也已经失明,于是一同被拉上救护车,关进了
那座眼病集中营。
陆续地,那些已经患病和可能被感染的人都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患者住在一边,感染者
住在另一边,电影为了避免麻烦,直接省略了可能被感染者的存在。政府为了严格控制
这些人,或者说就是为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制定了严格的十五条规章制度,每天广播一
次,警告试图离开这会被杀死,并且无论精神病院里发生什么,都不可能期望外界的介
入。孤岛困境,或是一群染病者被政府像切除肿瘤一样从社会中隔离出来,强迫他们为
了大多数人的安全而牺牲,这样的情节在小说和电影中也并不鲜见了。前者让人想起威
廉·戈尔丁著名的小说《蝇王》,而后者则使我想到一个忘了是谁写的故事,故事里说
有一个城市非常兴亡发达,社会和谐,人们安居乐业,看不到一点点的痛苦和不幸,但
所有这些快乐的代价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一个无辜的小男孩儿被关在阴暗的地
下室里,终生都不得解脱。只要放出这个小男孩儿,城市的兴旺和幸福立刻毁于一旦。
为了维稳,为了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人们像全然不知那样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而小
男孩哭泣着被关在地下室里。显然,类似的故事充满了政治和道德的隐喻,而《失明症
漫记》中人们陷入的这种处境渗透着萨拉马戈严肃的道德质问,人们在一个封闭的世界
上互相伤害,这是理性的吗?为了大多数人的所谓幸福,迫害或放弃一小部分人,这是
善的吗?根本上这是一种义利之辨,一个社会、一个种群为了利益放弃正义应当吗?
萨拉马戈给的答案很清楚:不,这不应该,因为那样一来,人就丧失了人性,成为了兽
类。
于是,精神病院里就开始了一场人性丑恶大自爆。刚一进驻,偷车贼就摸了戴墨镜姑娘
的胸,于是被狠踢一脚,高跟鞋直接扎进腿里,后来伤口溃烂,他为了疗伤想要爬出去
寻求帮助,被步枪扫射而死。随着进驻的病人和感染者越来越多,两边的人以及每个团
体内部、各个宿舍之间开始抢夺供应不足的食物。宿舍环境也越来越差,到处是秽物,
空气污浊。直到最后有一个人被送进来之时随身藏着一把枪,于是他成了精神病院的统
治者,纠结一帮人垄断了食物。如果谁想吃饭,就要以宿舍为单位,将所有珍贵财物上
缴。没有人敢于反抗,人们只会喧嚷,怨天尤人,因为对方手里有枪,谁指挥枪谁才是
真正的主人翁。后来,当所有其他人的财物都被搜刮殆尽,这些依靠枪杆子进行统治的
人饱暖思淫欲,要求给他们女人,于是男人们懦弱地将身边的女人奉上,以此换取食物
。医生的妻子、第一个失明者的妻子以及戴墨镜的姑娘与同宿舍的女人一起去了。那个
总是睡不着觉的女人被凌虐致死,被同去的女人抬了回来,而男人们睁着失明的眼睛无
力地问:出了什么事?
当然,这正符合政府的意图,“虫子死后,毒汁也完了”。所以,这种暴行根本得不到
制止。何况,按照萨拉马戈的意图,这正是人类每天在做的事情,而既然这里除了人类
没有其他,谁又会来阻止呢?当然,萨拉马戈并非是那种充满怨毒和自我辩护意味的恨
世者。恨世者往往通过将人从社会中剥离,使其进入那种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或者是
进入那种隐喻暴力政治的恶劣处境之中,使人身上脆弱的依赖于其社会性才得以普遍维
持的东西全部崩解,然后指着那些剩下的东西说,看,这就是人性!这是一种相当庸俗
的只被恶趣味影片看好的思路。它惊吓观众,并把这种惊吓伪装成一种对于人性的发现
,事实上,它发现的正是它预先埋下的,那就是一种假设,即最低级、原始的东西才是
真正的人性。这没有多大意思,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人是政治的动物,而那些没有社
会性的生物,不是野兽就是神。我们完全可以说,在其目的性之中,人性才能得以完全
的彰显。
之所以说萨拉马戈并非这样的浅薄恨世者,是因为他并非仅仅去写了某些丑恶之事,也
并非只是在丑恶之外加入某些主角的英雄业绩。他将人性写得相当复杂,即使在这样的
环境中,兽性在慢慢凸显,但残存的社会性的人性还在以各种稍显扭曲的方式表现出来
,甚而在偷车贼临死前的良心未泯、上校受不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而自杀和人们最终的奋
起反抗之中,发现了一点点人性中的超越维度,虽然气氛仍然是阴暗的。最重要的是,
作者并未让故事为任何以上所说的反思而服务。萨拉马戈的观念与故事亲密无间,如同
水滴入水中。“争斗差不多从来就是失明的一种形式。”这样“中心思想”的话在萨拉
马戈的人物口中没有任何的不自然。他未谴责,也并未歌颂,而只是让他笔下的人物保
留住一个尚待解释的角落,做出一点点事情,以调和极端的恶,成为平常一些的恶。
争斗进入白热化,那个因为看到这样一个世界而希望自己也瞎掉的女人——医生的妻子
,成了刺客。她潜入正在淫乱强暴的暴徒群中,用一把剪刀结果了暴徒头领的性命。而
后,因为外界的食物供应不知为何停止了,一场革命到来,压迫者和反抗者为了食物(
是食物,不是什么正义)而展开搏斗,这种筋疲力竭的搏斗结束于一场大火,精神病院
被付之一炬。
好一个末日!如果仅仅是这样,《失明症漫记》也算是一部优秀的寓言了。但萨拉马戈
让人惊奇,他并未就此结束。事实上,故事才进行到一半,一个荒芜的游荡者成群盲人
流浪者的世界展现在这群逃出地狱的人面前。萨拉马戈在这个精神病院内外的双重故事
中达成了一种结构平衡,精神病院里血腥、龌龊、残忍,精神病院外则阴沉、死寂、悲
哀,而它们的连续则似乎意味着,无论是一个没有政治的原始世界,还是一个坏政治统
治的文明世界,都让人不堪忍受,如果非要对比,或许前者更好一点儿。
在他们被关在精神病院的这段时间之内,整个城市,或者是整个世界都逐渐地失明了。
故事也从此进入了深沉的、反思的和不那么斗争激烈的阶段,这使得《失明症漫记》足
以与加缪的《鼠疫》并列,成为一个文学类型的标记。不过……我有点儿懒得重述这个
故事了。简单地说,在医生妻子的带领和帮助下,一行几个人穿行于荒芜的城市,探访
各自的家,看到无数突然失明而找不到家的人游荡者,寻找食物,寻找那个不知在何处
的家。最后,他们来到了医生家里,过起了相依为命的难友生活,而这个世界的病症被
医生的妻子看在眼里,她说:“日复一日地维持脆弱的生命,仿佛生命也失明了,不知
道走向何方,也许就是这样,也许生命真的不知道走向何方,于是,它使我们变得聪明
之后又落入我们手中,任凭我们处置,我们把它带到这里来了……在一定意义上确实如
此,我也患了你们的失明症,也失明了,如果我们当中有更多的人看得见,我也许会看
得更清楚一些。”萨拉马戈想说什么?也许“看见”和失明一样是一种交互的作用?那
些保持着一双能看见的眼睛的人,也会因为别人的盲目而盲目,即时是那些有抗体的人
?或者说,那些看不见的人,是否有可能因为别人看得见而被“传染”,重新成为看见
的人?也许如此。因为,在故事的最后,从第一个失明者开始,人们慢慢地恢复了视觉
,世界回到了“正常”。
在后半部的故事之中,有一段情节极具震撼力,并且意味深长。医生和她的妻子来到一
座教堂,发现人们都在虔诚地祈祷,有盲人在大声地宣扬着上帝的旨意,却没有人看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十字架上的耶稣以及所有教堂里的偶像都被蒙上了眼睛。
不但人们瞎了,连神也瞎了。或许是神先瞎了,所以人们才变得如此之瞎?听,萨拉马
戈在向上帝大声疾呼:你这个瞎子!这位老人,这位宣称自己忠诚于共产主义的无神论
者所有的反宗教言论,不是全都形同这种呼喊么?神的盲目意味着真理的阙如,彪叔萨
拉马戈虽然义愤填膺,却难掩内心的悲哀,也许世上真的没有什么真理可言吧,可是我
们多么需要真理,盲人是多么需要看见啊!有谁会因为人们祈求,就对人们说,因为你
的信,你便看见了?没有!萨拉马戈咬着牙坚定地说。“这是人类的习惯,古已有之,
在死人旁边经过,却看不见他们。”
人们能做的只是盼望着看见,人们必须不要忘记自己是盲目的,因为“不想看见的盲人
是最糟的盲人,这是伟大的真理。”而你不能因为想要看见就看得见,“你不会因此就
能看见,唯一的区别是你不再是最糟的盲人。”当然,萨拉马戈也会用类似宗教的语言
谈论重生和更新,但在他看来,那是渺茫的,这就是他的悲观主义,在我看来是世上唯
一值得尊敬和同情的那种悲观主义,带着一点儿存在主义的味道。
最后,是一个相当反讽的结尾。人们逐次地恢复了视力,成为了正常人,而这个时候,
一直助人为乐、良知满满的医生妻子说,我想我们没有失明,我想我们现在是盲人。
什么意思?老头儿在玩谜语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他的意思也许是,当我们没有罹患失明症的时候,我们连自己是盲人也不知道。
这个结局真有点儿柏拉图了,在《理想国》中有一个著名的洞穴比喻,说人们就像是一
群囚徒,被困在一个洞穴之中,面向洞壁,而在他们身后是一睹矮墙,墙后面点了一堆
火。有人在矮墙和火堆之中举着人偶走动,火光将人偶的影子投到洞壁,而那些囚徒就
以为他们所看到的影子是真实的世界。也许有一天,其中一个囚徒会因为偶然的原因挣
脱束缚,转过身来,看到这一切,并且挣扎着爬出洞去。然而,因为习惯了黑暗,洞外
明亮的阳光刺痛他的双眼,甚至让他以为自己瞎了。而一旦他习惯了阳光,并且急匆匆
地跑进洞来告诉其他人,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里面的那些人不但不会听,还会嘲笑他
,咒骂他,甚至如果有可能,还会抓住他,杀了他。
在《失明症漫记》中的某处,叙述者说,在盲人的世界里,一个能看见的人,或者成为
众人的王,或者成为众人的奴仆。而在柏拉图那里,那个第一个走出洞穴的人或者被谩
骂、嘲笑、杀死,或者,如果有一种天造地设的机缘,会成为哲人王。
这真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雷同。
或者柏拉图真的像人们所说是个诗人?又或者,萨拉马戈的政治与道德思考,其实并不
像我们在一开始看上去的那么简单,那么彪?
还是或许,但我不想再嘚吧下去了。让萨拉马戈自己说两句吧。在接受《巴黎评论》的
采访时,萨拉马戈说——
“就像我所有小说里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失明症漫记》是一个突然闪入我脑海的想法
。(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个最为严密的程式,不过我找不到更好的表述了。)我当时在一
家餐馆里,等着我的午餐,突然的、没有任何预兆的,我想到,如果我们都是盲人的话那一
切会变得怎么样呢?就像是在回答我自己的问题那样,我想到,但我们确确实实的是盲人
。这就是这本小说的胚胎。之后,我所要做的就是构建这部小说的初始背景并允许它生
出某些结果来。这些结果是可怕的,但它们符合一种钢铁般的逻辑。在《失明症漫记》
里没有太多的想象力,只有因果关系的系统性运用而已……这个信仰让我说出我并不喜
欢我现在所居住在的这个世界。我想世界范围内的革<和谐>命——请让我重复一下我的
乌托邦思想——将会是一种善行。如果我们中间的两个人醒来了,并说道“今天,我不会
伤害任何人”,而第二天重复着这句话并确实地照此行事了,世界将会在短期内有一个改
变。当然,这也只是胡言乱语而已——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一切引着我去质问理性
在这个世界里是如何被运用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写下了《失明症漫记》。它将我引向了
一种将文学自身和这些问题联系在一切的文学形式……”(来源:http://www.douban.com/note/269119511/)
好了,懒得做什么总结,搞什么漂亮结尾。这东西连着写了一天多,And the evening
and the morning were the first day.重感冒中的我去安息了。
此图来自网络
不要再问我读这么一本书有什么用,拜托!让萨拉马戈也安息了吧。
本条目发布于2013 年 10 月 9 日。属于经典塔分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