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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d 发帖数: 22178 | 1 【 以下文字转载自 Military 讨论区 】
发信人: sammamish (sammamish), 信区: Military
标 题: 晴忆养父叶剑英:对女性总是兴致勃勃 不知厌倦 (转载)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Fri Aug 29 01:20:08 2014, 美东)
发信人: smilhaNew (ha), 信区: History
标 题: 晴忆养父叶剑英:对女性总是兴致勃勃 不知厌倦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ue Aug 26 15:34:12 2014, 美东)
戴晴忆养父叶剑英:对女性总是兴致勃勃 不知厌倦(图)
本帖最后由 dove 于 2014-8-26 09:49 编辑
戴晴
我一直认为我没有父亲,而一个女孩子没有父亲是很残酷的。现在,当他们一一离
开人世之后,我才知道,我有。我有四个父亲,四名知识分子,四位共产党人 ——我
的生父、养父、继父,还有公爹。
严格地说,我没有叫过他们,没有象别的女孩子一样嘹亮地、全心全意地、带着全
部的爱与信赖大声地喊过“爸爸”——对生父可能喊过,但他离开的时候我还不满三岁
,从小小的、细嫩的喉咙里呼出的“爸爸”二字,对他说来或许很惬意,但对我说来可
能完全是无意义的喃喃儿语。所以,严格地说,我从没有叫过他们。
叶剑英元帅,我原是遵奉着当时流行的风习,喊过他“叶爸爸”的。但大约在我1
0岁的时候,他听烦了:“爸爸就是爸爸,什么叶不叶的。”从此,我也就随着他的亲
生孩子一般喊爸爸了。当然,总是在不得不叫的时候,才吞着声音含含煳煳地喊一声。
而当我已成年,知道再喊他“爸爸”,不但意味着某种优势,且在优势之余又有了点沾
光的嫌疑的时候,我基本就不再喊,而以“委员长”或“副主席”代之。到了他已经去
世一周年,我写悼念文章时,则只呼以“叶伯伯”,虽然我一次也没有这样叫过他。
对我的继父,我是很隔膜的。做小姑娘的时候,曾被他领着玩过,并不知那时他和
母亲的关系。待他正式与母亲结为一家,我已是高中女学生。我一直强迫自己去爱他、
尊重他,但直到他离世,我们,他的亲生的与非亲生的孩子们,甚至包括我的母亲,对
他都并不了解——直到我开始写作,开始细细揣摩他们这一代人,这些抱着纯真的理想
,于30年代投身“革命”的中国知识人。但他对我的了解显然要早得多——当然是出于
只有他那类人才具有的极单纯的判断。他离世前对母亲说:“小庆有一颗金子的心……
。”那时我正在千里之外的河南采访,这是在我已经无法回应他的时候,妈妈才告诉我
的。
〔一〕我的生父 傅大庆
生父牺牲的时候,比我现在年轻。他是作为共产国际远东情报人员被日本宪兵队秘
密处决的——也许是秘密解押。将近半个世纪了,这一细节至今无从得到证实。
我完全不记得他了,但据母亲讲,他是很爱我的。
“他很洋派,他喜欢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妈妈说。
1941年末,他们受派遣回到外祖父的家所在的北平,以帮闲教授的身份周旋于
汉奸、政客当中。我想他那时一定是非常紧张、非常寂寞的。
“他唯一的休息是抱你到北海去。他说小孩子常看水眼睛亮。”妈妈说。
他的未了之愿一定很多,但起码这一遗愿是实现了。我的眼睛是很亮,抽象地说,
不少藏着、掖着的苟且之事总让我瞧破;具体说,我也已经见过好几篇文章这样描绘它。
我的从无做官愿望的这一特质可能就来自他——如果爱憎与判断力也能遗传的话。
他是在1919年因和陈独秀通信,而后进了这名总书记办的渔阳里俄语专修馆,并于
1921年派往苏联,成为莫斯科东方大学第一期学员的“党的骨干”。但是,直到2
0年之后接受了那么艰巨与危险的任务,并且面临早已预料的牺牲时,他在党内也没有
任何职务。
他是一个聪明过人的人。据零星得到的材料,他中学读的是教会学校,有很好的英
文底子。从苏联回来之后,俄文已十分流利。在黄埔军校听过他作翻译的人讲了这样一
个“可惊”的事实:他一个人在台上,先将鲍罗廷的俄文译成国语,又将国语译成广东
官话,然后再照样译过去。据李菊生说,当他自己在马来西亚做学生运动时,父亲是当
地地下共产党的负责人,想来他是懂马来文的了。据妈妈说,在重庆时,一批海南同志
来找他,他与他们一直咕哝着她一个字也听不懂的一种话——想来是海南方言了。最特
别的是他与我的外祖父的交往。老先生是清末翰林,顽固的保光绪派,出于联姻名门之
固癖而把我的母亲嫁到湖南曾家。无奈母亲那时思想太新,自己逃婚到日本,数年后又
携这样一名自己“自由”上的女婿归省,外祖父的怒气可想而知。但事情后来竟朝着人
们预料的反面发展,这保皇老人不但接纳了他,居然还有一首七律写到他们翁婿间的关
系:
敢道滹沱麦汴香,
臣惭仓卒帝难忘。
艰难险阻亲尝尽,
天使他年晋国强。
蔼蔼苍松伴紫芝,
颌眉妙墨出瑶池。
朽株新被祥风拂,
一夕青回两鬓丝。
广谋贤甥正 冯恕
亲友们吟咏玩味之余,一直以为这是马列主义的伟力:我的共产党父亲以主义征服
了顽固的岳丈。直到去年,当父亲的传记作者召集家族座谈会广泛征集信息时,我才知
道,原来他还懂藏文。外公之所以对他认可,是因为他能直接阅读藏经——老人只认藏
喇嘛,其他所有汉传佛教高僧在他眼里都是野和尚。
所有这些,他什么时候学的呢?或者说,以他的天份,几乎不用下功夫学?他们那
一批共产党人都是这样的么?
在日本宪兵队的监狱里,他受了很重的刑——这是我的有充分依据的估计。因为,
妈妈作为从犯,又有孕在身,还被抽打、灌凉水、过电——我的妹妹生下来的时候,小
身子上一块紫一块青——对他就可想而知了。
那时节,他的感受一定非常复杂。
在重庆遇到妈妈的时候,他已经40岁,朋友之间有“王老五”之称。他们闪电般
地结合,政治,也就是说,党需要他以名人女婿的身份到北平去住家应酬,搜集情报,
恐怕是第一目的。那时候的人,大概将生死看得很轻。翻看他们留下来的只言片语,我
的感觉,在接受这个安排定了的命运的时候,他好象是乐呵呵的。1941年元旦,他
们在著名的曾家岩50号行婚礼。在那方辗转保存下来的喜幛上,有一首“新郎自题”
,向他美满婚姻的牵线人致谢:
郎才女貌两相忘,
赢得倾心是庆璋,
绝俗文章师马列,
胡公超姊自高强。
这是父亲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字迹,方方正正,看不出性情与才气。在那首打油诗旁
边,是叶参谋长的批语:
好不要脸!
但也不是所有的与宴者都如此顽皮。‘胡公’周恩来的题辞是:
形式与内容统一,
大璋和大庆同心。
他的贤妻给出了她自己的人生经验:
相爱合作,
善处始终。
喜宴结束了,他们结为夫妻。到了年底,带着婴儿(我)北上赴死。在他们的情感
生活里,老实讲,妈妈是很委屈的。父亲没有时间、没有精力,甚至没有心思顾到妻儿
。这一切,当然,同为CP的母亲都以“革命”的名义容忍谅解了。在他们已经落到日
本人手里,已经不可免地面临他们最后的时刻的时候,他想到了什么?
那时,他和妈妈分别关在同一个筒子最头上的和最后一间牢房。牢饭,发霉的杂米
和臭了的菜叶,对孕妇也一样。一次,狱卒递过碗来,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指指那
饭。妈妈接过去,急急扒了几口,发现碗底下埋着两块肥肉。
“他想到了孩子!”妈妈差点呼出来。没有工作了,妻子和孩子在他的心上终于有
了位置,终于想到了自己的骨血,那个在如此不堪的景况下悄悄长着的小生命。可是,
不是有点晚了么?妈妈此时感受到的幸福是很有些苦涩的。
最后一次,压在饭下边的,不是肉了,而是一张字条。虽然都在狱中,他似乎比妈
妈先一步知道日寇的结局,同时也预感到了自己的。他写到了理想,写到了胜利,他还
写到了——这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和家庭,向党提出属于他个人的要求
:“请转告组织,把我们的孩子送到苏联学习。”
20年后,当我已经大学毕业,妈妈在偶然之间提起这一节的时候,我不禁黯然神
伤。我的无畏献身的父亲,在这里犯下了两个错误:第一,他把他的理想看得太光明了
。他到苏联的时候,那里正是“饿乡”,他显然不是想让他的孩子去享庸福。他把那方
土地看成他美丽理想的寄托。然而,他不知道,如果想在一个有党支部、有常委、有政
治局扩大会议这种种鸟事的地方实现平等、自由、无剥削、无倾轧,要经过多少污泥浊
水、殊死抗争。
他的第二个错误是他太单纯了。在他的“革命”中,他不争官。但他应该明白,如
果你不是官,没有党内职务,你就不要寄希望于只有官儿们才可能获得的一切。
他也许以自己的心去掂量一名烈士临终的托付;但他忘了,烈士之被活人想起来,
只在那活人觉得需要张扬他的精神,以使更多的人为他们正享用的事业献身的时候。当
然人世间也许不这么势利,也会有人,包括相当志得意满的人偶尔也念念旧情,但他不
应忽略的是,必须立足于不作如是想,才不至受到伤害——当然,在他的愿望被冷冷拒
绝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已无所谓伤害不伤害;而且,他的孩子虽然未能如他所愿去苏
联,也都受到了高等教育;再有,无论从真正的学识人品,还是社会的承认,他的三个
没什么幸福童年可言的孩子,除了靠自己一点一滴扎实努力之外没别的出路,最后也都
不逊于那些有资格去苏联受教育的同龄人。这,想来,可以稍稍慰他于九泉之下了。
因为从事的工作属超级机密的缘故吧,虽然我们姐弟作为烈士子女由“组织”扶养
到十八岁,他的名字和事情绝对不许提。妈妈严格遵守这一规定,包括她自己在文化大
革命期间被当做“叛徒”揪斗的时候,直到1980年。一天,她打电话给我:
“爸爸的事让说了……”她装做很平静,可是我感觉得出——父亲牺牲40年了,
她已将近七十岁!
后来,她不知道从那里打听到,有人在编一部《烈士传》,于是起念,希望父亲的
名字能够列进去。我不知这想头折磨了她有多久,我只以不闻不问来泄她的气。她最后
还是下了决心,决定给父亲的显赫老友写信:聂荣臻,邓颖超,还有谁谁,希望他们就
入《传》这事,为父亲的身份做个证明。信发出去了,她等着,一周、两周,一月、两
月……
妈妈曾很潇洒。1950年初,当她被告知傅大庆的孩子均作为烈士子女由国家抚
养的时候,她声言自己有工作能力,愿共同承担。后来,在她的动员之下,舅舅们不但
献出了外公那所数房聚居的大宅,还将堪称国宝的古玉“召工刀”、“周公发箍”等老
人的多年珍藏献给故宫博物院,弄得当时的北京市副市长徐冰亲自到我们家来致谢。
分到她名下的外婆的首饰细软,她也一样不要。她和我的继父一直在东北工作。1
960年,妈妈终于回到北京。我记得第一次造访她的家的情景。那一次,我真是大吃
一惊。妈妈不是个讲排场的人,这我早有思想准备。但我万万没有料到,她的家会徒空
四壁到如此地步。对革命、打江山等等,她一定有她自己的理解,与王震那种出身赤贫
,向往“跳到少奶奶的牙床上踩三踩”的泥脚杆子可能完全不同。也许正是这种巨大的
共同事业上的成就所衬托的个人的清贫,才会使她得到真正精神上的满足。那就坚持下
去嘛,这回,何苦呢?
她等着,没有回音。信不会收不到,她寄的挂号。或许人家太忙?不会——他们不
但都已离休,还都保留着自己一应俱全的“办公室”。忘记了?也不大可能。因为,除
了老年人其实有更清晰的早年记忆这一一般规律而外,邓妈妈曾于1970年末在一瞥
间将我认出,她脱口说的是:“和大璋当年一模一样。”
事情明摆着,他们不回答,是因为不愿或者不屑回答——虽然妈妈在信里既没有要
求房子,也没有恳请安置子女;我那时也还没有被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代表人物”这
类帽子。
她希望最后能为亡夫作点什么。她心目中的他的“老友”到了儿也没有睬她。
父亲几乎没有遗物。他们的曾家岩喜幛,是母亲的一位非共产党的女友,千辛万苦
保存了几十年,文化大革命前夕辗转交还给她的。他曾做过生活书店的编辑,生前被他
的同志们称为“文章高手”。身后留下的,只有一部译著: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
〔二〕我的义父 叶剑英
我本不愿,或许也不该写我的义父,因为他在历史上名头似乎已被锁定,不但有官
方成摞的、板上钉钉的文件,还有官办的传记组。有关他的每一个字都要迁就不可冒犯
的正史,闹得不好,还会撞上不知什么人的实际利益。同样沾不得的是他的一批不但出
类拔萃,并且已经动辄左右市场、左右他人的命运的子侄;外加成打的一提起他就要顿
足、就要落泪的战友与部下……我想,就算他们对他有着深切的了解——我认为并不大
有——可能也只愿他高高悬在天上,做一颗万人仰视的遥远的星。
当然,做星没有什么不好。多少人都想做星,付出毕生的努力,也不过是一方倏乎
间即消逝于无际宇宙的陨石。但我知道他是一个人,一个才智出众,却处处容让;充满
温情,又时时克制;有着细腻的感受,内心又十分寂寞的人。更奇怪的是,原想退步抽
身,却总被卷进残忍格斗的漩涡中心;常常被认为超乎寻常地沉着机警,还大玩过几次
权术,却是一个对政治极端厌倦的人。
我还不到5岁即被他收养。他之收留我,我想,一方面当然出于对父亲的友情,另
一方面,也因为他身边正有一个比我稍大一点的女儿,而这女孩的母亲,当时没有、后
来也未能和他们父女生活在一起。我,正象那位瑞士作家笔下的小海蒂一样,成了30
年后以凌子而蜚声影坛的他的亲生女儿的玩伴。
当我渐渐长大,学会了观察人生,特别在我已经成了一名作家的时候,我忽然悟出
,原来一个凛凛伟丈夫——更不要说还是一位元帅,对妇人和孩子能怀有那样的耐性和
醇醇温情。当然,它的反面,即越是卑琐、无能的男子,越爱向妇人孩子瞪眼睛。
到我和凌子长到10岁左右的时候,他的第四任夫人,在为他生下一女一子之后,
又告离异。这时,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共有六个孩子:三名处在最讨人嫌的年龄的少年
和三名幼儿(其中一名是他的妹妹经手收下的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love child")。不
难想象,对一个独身男人说来,是一幅多么可怕的情景,而他处之泰然,带着这半打嫡
系部队,外加保姆警卫司机正好凑成一个班,唱歌、跳舞、打猎、钓鱼……很难想象哪
一个中国家庭如此民主,民主到没有一个孩子感到家长的威严:他所暗示的标准过于宽
厚,我们事事自己拿主意,没有来自家庭的管束,甚至没有建议。这宽厚与他所能提供
的保护与给养加在一起,造成了在中国那时候那种酷烈与贫困的大环境中的一个小天地
: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这本是一个正常国家每个未成年公民得以享受到的天赐的一份
,不幸在中国成了特权。所幸当时与这项特权相伴的,是五十年代新中国那种心态的开
放和对知识的渴求,而不是如今天这般攫取财富的渴想和机会,我们——起码我和凌子
——从而得以有了一副健全的精神,和只有在健全的精神下才能有的视自由与正义高于
一切的内心准则。这就是为什么凌子在1966年成为民众中最先觉悟的顶尖人物之一
,也是为什么我会在八十年代写出这些“不讨好”的作品,和以后的种种遭际。
那段时间我们玩得真是开心。而那一时期,直到最近反复研摩共和国史才知道,正
是他们一批所谓“元勋”被毛泽东无端猜忌,离开了他有着深厚根基的南方,只身北上
,以才智最高的盛年,在京都赋闲。“削藩”这套把戏,从史书上看,常令胸怀大志者
烦闷暴躁,我却没有见他发过一次脾气。不但不烦不躁,现在回想起来,他竟从不“走
动走动”——这是几乎每个在政坛上混的人都不得不为之的。他究竟是等待着还是隐忍
着,或是以天生的淡泊来对待纷争?总之,他是那么安于被误会,被搁置,直到局势真
正需要他:一举擒获“四人帮”,推出邓小平。
他是一个业余科学爱好者,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不从事科学工作的人对科学怀有如此
天真不倦的崇敬。四十年代初,在延安那种地方,他曾把他的宝贝女儿牛妞,也就是凌
子,交给马海德医生作牛痘实验;到了五十年代,他的爱好又得以升级:我对导弹的最
初的认识就来自他的亲口诠释。一天,那时我刚读初中,他请才从美国归来的钱学森夫
妇吃饭。客人未到之前,他极为高兴地以几个孩子为对象,讲这马上来的人有多么了不
起,是“研究一种能追着飞机飞的炸弹的”。要不是凌子的坚决抵制,他恐怕会把家中
所有的孩子都送进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但后来我弃工从文,他倒也没说什么。在我跑
去告诉他:“我现在乘飞机飞来飞去,住大饭店、出国,都不是因为爸爸的关系,而是
我自己挣来的。”他也由衷高兴。当然他也没有见到我的坐牢。他切盼他的孩子们学到
哪怕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两手本事;而当他们不是这样的时候,也未见他厉声斥责
,只是默默地失望,默默地伤心;最后,没本事的孩子借他的名义“出息”了,他理智
上的责备总是向他的亲情之爱让步。
最近,我有机会反复揣摩共产党从建党到夺得政权这30年间的历史,在重重的政
治烟幕中找寻合乎逻辑的历史印迹。无论对谁,这都不是件轻松活儿,对我尤其如此—
—因为我的义父混迹其间。我怀着学人绝不应该有的关切与忐忑,在一部又一部冠冕堂
皇的废话间,找寻他有没有如他的同伙那样或踊跃、或无奈地欺上压下、卖友求荣,努
力发掘他保住自己位置的秘密。比方说,1935年那封电报,究竟收到过没有(编者
注:中共党史载,1935年红军长征途中,张国焘为首的四方面军曾有一封密电,要
将毛泽东为首的一方面军“解决”掉。此电报被叶剑英交给中央,使一方面军得以逃脱
,从而“挽救了党中央和红军”。然而徐向前元帅等原四方面军领导人,却在他们的回
忆录中,否认有这么一封电报。);1940年,新四军与日军大本营,到底有没有直
接联系;1966年秋,他焦虑地为毛泽东到国外购置尼龙避弹衣(编者注:文革开始
时曾有广泛流传的叶剑英讲话,说毛主席可以活到150岁以上,林副主席可以活到1
00岁,是“全党全国人民的最大幸福”。),而转眼间,又因发怒而拍裂了自己的指
骨,贯穿其中的,究竟是什么。我发现,他从不反抗,也不出面主持公道;每有变故,
他持的往往是容人、给人方便、放人一条生路的态度——但以不开罪毛泽东为限。他的
主调是温和,而这温和,究竟是出自快乐的、喜好美景美食美色的天性,还是因为看了
太多的惨烈?他不是个憨人,他非常聪明,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政坛恶浊如此,生逢
一连串诡诈矫情的“路线斗争”,他只是不做帮凶,努力不厕身其间而已。毛泽东晚年
给他的评语是“吕端大事不煳涂”。我体会,这不煳涂的第一要旨,是笃信“只要有这
人(毛)在,一切反抗只是自取灭亡”。
1983年,我写重庆易帜前夕中美合作所屠杀的时候,他还健在。那次,他不仅
详尽,简直兴致盎然地给我讲述“军统特务案”中他所经手的细节。到我开始写历史纪
实,他已离世。对我说来,最觉后悔的是,与他厮守有年,竟一次也没有就重大历史疑
点向他求证。
我和他从来没有亲近过。他顺口将我称作“女儿”,很耐心地给我改诗,都不意味
着他曾很关注我的成长。家里增加个把孩子,在他说来不算什么事,我也从来不曾有过
童年的家庭感受。
我远远地望着他,只知他晚年非常寂寞。随着地位增高,他变得越来越伤感,越来
越脆弱。在一步步走向人生的尽头的那几年,似乎是,他漫长生命当中每一个片段,都
在他的记忆里活了起来,弹拨起当年壮怀激烈戎马倥偬而来不及体味的一切。到这时候
,已经没有人为了“谋”个什么巴巴地去看他了,他终于得以只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老友,包括我的母亲,终于得以去看他。那场面令人凄然——似乎谁都有话要说
,而谁都说不出,只“执手相看泪眼”。他们想到了什么?他们是不是在无声中交流着
当年为了“革命”而轻易地抛下的属于人的可怀恋的一切?就是这时,他颤抖着为我的
生父题写了那四个字:“义无反顾”。放下笔,已是泪流满面。
世间流传着不少有关他的绯闻,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已近天方夜谭。如果有人嫌
世上千万种言情小说还不够,有兴致再加上几种口述本,也没有谁阻止得了——哪怕那
指名道姓的版本离谱离得厉害。善于写词的毛泽东推崇他的七律,他自己最钟爱的却是
北宋词人辛稼轩。为什么?他没说过,我也没听见谁问过他。有着极高的才具与抱负的
辛弃疾四十二岁就已被闲置,一腔郁愤怎么个去处?政治上失意,人生价值并没有贬低
。于是,我们终于知道,写出“醉里挑灯看剑”这种典型军事政治家豪迈句子的词人,
能对一片山、一丛树,对农人的辛劳、孩子的娇憨,有如此细腻的感受,对女性的爱恋
也会如此明艳哀伤。他呢?辛稼轩写道:“知我者,二三子”,他不是么?对于居处布
置,他没有特别的口味。走到哪里都不变的,只有那帧挂在床前的母亲的像;还有《稼
轩词》,永远在手边。
他或许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感情经历,但那结局在常人看来,也许稍嫌寂寞了一点
。这个一生对女性怀着不倦的激情,也一直为她们所眷爱和景仰的人,在他“辉煌地”
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一名爱过他和被他爱过的女子被允许守在“身”边。他的葬
礼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他的四任夫人,还有在他五十岁上鳏居以后的30多年的岁月里
,曾比较深入地介入他的生命的三位女性——当时她们七人全在世——都未能露面。
就心理而言,我不认为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觉得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之一,就是
一个做母亲的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别人家去寄养。孩子不象成人,家庭几乎就是他的一切
。他还太小,家里得不到的,没有能力到社会上取得。如果有人——哪怕是亲戚和最要
好的朋友——把她的孩子寄在我这里,我不能保证,我对他们能象对我自己的孩子一模
一样,一样到连孩子本人都察觉不出来。
他没有当面夸过我——也没有骂过。后来我知道,他对别人说过我爱看书,可能我
老是泡在他的书房的缘故。但有一句评语被我听到了,还不只一次:“养不驯。”
(三)我的继父 唐海
我的继父初初看去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他生活在他自己思索的世界里,只有当讯
号过分强烈时,他才回到世俗中来。而他一回来,立刻就给出自己的结论。
他是1936届上海交大的高材生,本已在当时的中央政府就职,只因一个偶然,
他去了延安。那是有一次,他在军用机场等候他所托运的技术物资,左等右等不来,最
后被告知因舱位紧张未能启运。而就在这时,他一眼瞥见飞机上正往下卸的达官贵人的
保姆和婴儿车。就这么一怒之下,他决定革命了。而那时革命似乎只有一个去处——延
安。因为英文好,他曾在那山沟里为毛泽东作翻译,也是中央研究院少数几个又学通了
一门俄文的人。斗王实味,不知他是否在场;从已发表的资料看,“坦白”和“抢救”
的时候,他已被发到了绥德,就在那里被关进监牢,罪行是“同一名女青年接过吻”。
后人,包括他自己的弟弟读到这里都不禁莞尔,但他已经吓疯了。在此后的大约40年
,他没有离开过“冬眠灵”。
抗战胜利前夕,延安开始给被“冤屈”的同志甄别。打的时候就稀里煳涂,甄别的
时候清楚得了吗?毛泽东说:“现在东北快解放了,需要大批干部。让他们自己到前线
去做结论吧。是共产党人,一定留在共产党内;是国民党人,让他跑到国民党去,怕什
么呀!”他去了东北,紧随在接收地盘的大部队之后。他没有离开共产党,到死都守着
他年轻时候的梦——不仅守着梦,还象所有得到了“党的宽大” 的人一样,怀了一腔
感激和对未来的憧憬。
他和母亲就是在那里遇见的,在那片寒冷荒芜的富庶之地。他是工业部化工局的技
术处长兼计划处长;她是该局合成炼油厂副厂长。这可能是我的继父一生最愉快的时间
,因为“前线”需要汽油,没有人会在这个当口整他们。那几年,他的从油母页岩中高
效采油的建议得以充分的发挥;他还是当时少有的能与苏联专家直接交谈的主管干部。
我的母亲是一个太爱才的人,完全被他的知识和谈吐迷住了。看他实在太邋遢,那样风
流的人品,竟睡在光褥子上,母亲把自己心爱的细亚麻布床单亲自为他铺好,算是照拂
也算是一种情感传达,没想到再见面时,那床单已被撕成一片片包在脚上了。
“建国”了,象他这种从延安“炼”出来的技术人才,应该是共产党的宝贝了吧?
不料他因为太懂技术,又不加掩饰地把他懂得的说了出来,竟得罪了不那么懂技术却很
懂政治的“泥脚杆子”。从50年代起,到文化大革命,只要有政治运动,他所在的石
油系统揪出来斗的,一定是他。到了50年代末,他已被贬到大庆,贬为一个几乎没有
人知道的部属“安达石油学院”,任职副院长。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伤自尊心,也不觉得
有什么不正常,反而一心一意认定非把这所学院办好不可,起码办得如他母校一般,成
为全国一流的工科大学。他亲自教授普通物理、高等数学和英语,训斥他认为不称职的
教师和不用功的学生,亲手布置图书馆和实验室。就在学校开始有起色,学生们开始爱
上他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和每次一样,他又被当作靶子抛了出来。他在延安整
风期间落下的精神病从没有过彻底治疗,二十几年来一次次犯。这回,当我的弟弟闻讯
到安达去接他的时候,他正跪在零下30°的雪地里,双手和耳朵上冻起血泡,口里喃
喃叨念着延安的认罪词。
他被接回北京,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神志一天天清醒。没有学可教了,想到大庆油
田那么好的地质条件,却因出水过早而有20%的原油“窝”在井里而废掉,实在可惜
。他认为这是注水管的出水孔简单地平均分布所致。他列出公式,计算并且绘出了合理
的注水孔的分布图。他致信有关部门,没有人理他,更没有人拨给他一口井作实验。从
1966年到1976年,他在北京大小胡同的铁匠铺里转,交了一批围着帆布围裙的
白铁工师傅朋友。他们按他的口述给他打造大大小小的采油模型,从此,家里丢满了他
的“实验器皿”:洋铁皮盒、洋铁皮管和泡沫塑料块,本已拥挤不堪的公寓套房成了他
提高大庆油田出油率的实验场地,家中定量供应的食油成了他的实验材料。
待到他认为这项实验已经有了结论,却见不到任何被用到油田去的可能的时候,一
句话也没说,把“场地”草草收拾掉,开始一页接一页背郑易里的《英汉词典》。词典
背完了,还能做什么呢?他又投入一项新的纯理论研究:质疑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
》。他把他的构想向我解释,其郑重与热切就象是接受一项国家研究项目。从此,家里
满是他的计算公式,密密麻麻地写在小学生练习本上。
我不知沉浸在这种境界中,人会有什么特别需求。他不断向母亲讨酒喝、讨烟抽,
而妈妈也象所有的妻子一样,扣住不给。他于是自己到小铺买,妈妈又扣他的零用钱。
他于是以他能得到的一点点钱,买最下等的,身上永远散发出劣烟劣酒的臭气。一次,
我四岁女儿发现她屋形小扑满突然之间空了。问到他头上,当外公的开心大笑起来:“
哈哈哈,大公公偷了菟菟一房子的钱!”
他不象父亲,不象家长,社会上的事他都不甚了然。他只象是家里的一个不挑剔的
大孩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有一回,他不无惊惶地提着一支不是盒装而是筒装的鞋油
问妈妈:
“杨洁,现在的牙膏怎么是黑的?”
他生活在他的理论和技术世界里,即使和家里人,好象也没有多少话说。他的伙伴
只剩下3岁到6岁的孙辈,1968年出生的菟菟成了他寂寞晚年的小友。他把她叫做
“鸟儿”,她的牙牙儿语在他听来就是如此,而这对他也就够了。
他的孩子那时是十多岁的少年,他的学问和为人距他们的理解力太远,他的怪诞却
已到了他们容忍的极限。弟妹们不但不和他亲热,反而将他们的爱与依恋转向反面,不
理他、呵斥他。只有我给他买酒,并且坐下来陪他喝一小杯。这时,即便他没有发病,
也会大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对我说:“小庆,我一定好好学习马列主义,一定好好改造
,要不然就会象王实味一样去做特务。”这可能正是我写王实味的最初动因——我想要
知道,王实味到底怎么了,能把一个优秀如我的继父的人吓成这样。
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时,高兴地题辞送给母亲,完全忘记了他是母亲的配偶。对
此他丝毫不计较,他读完了全书,随即把他最喜欢的《后记》译成英文送给我。198
2年,他的小女儿,我的小妹妹,在24岁上患绝症离世,我们全家陷在悲恸中无以自
拔,身为父亲的他却象是淡淡地没有这回事。不过数月后,他突然一句话没有就去了,
这时我们才知道他心里的创痛,不会与人分担,只能自己默默承受的创痛。
我的继父是一个心思与情感都很深的人。而全世界,包括他最亲近的人,都忽略了
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死讯传到安达,竟有那么多多年以前挨过他的骂的学生为他哭。
我一次次买了送给他的酒,还一瓶瓶地排在柜子里。每忆及拦住不让他喝的情景,妈妈
都唏嘘不已。母亲整理他的手稿,数百页精密的计算之后,赫然出现的是这样一个结尾:
这篇论文从1966年开始写作,直到1982年,前后写了16年才写到现在这
个样子。
我感谢毛主席对我的教导,尤其是《两论》对我的启发;我感谢周恩来总理对我的
精神鼓舞,我感谢叶帅对我的挽救,并且把我调到了北京这一科学中心,并且指示要用
辩证唯物主义、群众路线和理论联系实际的方法进行工作;邓帅明确指出的“实践是检
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重要命题,给了我对这篇论文的正确性以充分信心。——伟大
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万岁!革命先烈万岁!1983年2
月2日 早春气息之夜
我们终于知道,那场红色风暴来临的时候,他所受到的惊吓:他逃进爱因斯坦,将
学术视作唯一的藏身之所;我们终于知道,延安那一击,给他的戕害之难于复合。掌权
的大人物为着自己的交椅而拼就的政治套语,已经融进他的生命,直到死的一刻。
“可怜死了,可怜死了……”妈妈说,哽噎着。
他的油田注水方案据说已经用在新油井开发上。他的对《狭义相对论》的辨诘至今
没有一个人能看懂。如果这份心血不能当作他的成就,也算是一个因“早年革命”而失
了心智的人在那场新的、令他颤栗不已的年代里的一个慰藉吧。
……
1989年4月初稿于北京秦城监狱
1994年4月定稿于纽约哥伦比亚大学 | T*****y 发帖数: 18592 | 2 文章中摘一两句能引发下三路联想的句子,来作为文章标题
这种做法本身就很下三滥 | b***a 发帖数: 9489 | 3 这个难道不是很正常?
【在 q*d 的大作中提到】 : 【 以下文字转载自 Military 讨论区 】 : 发信人: sammamish (sammamish), 信区: Military : 标 题: 晴忆养父叶剑英:对女性总是兴致勃勃 不知厌倦 (转载) :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Fri Aug 29 01:20:08 2014, 美东) : 发信人: smilhaNew (ha), 信区: History : 标 题: 晴忆养父叶剑英:对女性总是兴致勃勃 不知厌倦 :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ue Aug 26 15:34:12 2014, 美东) : 戴晴忆养父叶剑英:对女性总是兴致勃勃 不知厌倦(图) : 本帖最后由 dove 于 2014-8-26 09:49 编辑 : 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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