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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发帖数: 9770 | 1 【 以下文字转载自 Military 讨论区 】
发信人: chinabbsdad (张果老他爹), 信区: Military
标 题: 失败者也能写历史——廖亦武《最后的地主》序言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Fri May 22 14:06:06 2015, 美东)
作者:胡平
一
有人说历史是胜利者写的。其实未必,因为失败者也能写历史。但历史肯定是活人写的
,死人不可能写历史。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偏偏是那些死人最多的历史悲剧往往只留下很
少历史记载的原因:因为那些最有资格的见证者们都默默地长眠于九泉之下了。
中共的土改就是明证。一场土改,逾200万地主死于非命。在此后的20多年间,被迫害
致死的地主又不知凡几。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维克多·弗兰克(Viktor E. Frankl)说
:“我们这些仗着许多机运或奇迹——随你怎么称呼——而活过来的人,都知道我们当
中真正的精英都没有回来。”是的,你可以说,土改也整死了一些真正的土豪劣绅。但
那又怎么样呢?谁能说纳粹集中营里整死的犹太人中就没有真正的奸徒恶棍呢?无可争
辩的是,在迫害致死的地主中,绝大部分是好人,是无罪的人。可以想见,在几近30年
的对地主的毁灭性打击下,那些最有声望的、最刚正的、最有血性的、最重情义的人,
都最难活下来——如果还有这样的人侥幸活下来的话。死者无言。一段最血腥的历史,
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二
被整死的地主固然不可能再发声,为什么幸存的地主也一直沉默无语?通常,一场灾难
下来,总还会有一些幸存者。这些幸存者总还会有一些成为那段历史的见证人。我把这
种人称为“幸存者见证人”。所谓“幸存者见证人”是指这样一种人:他们不只是笼统
的亲历者,他们是受害者,不是旁观者,不是施害者;他们不但是见证,而且作见证,
也就是说,他们不但承受了灾难,而且向公众讲述出他们身受的灾难。例如纳粹集中营
的幸存者威塞尔,古拉格群岛的幸存者索尔仁尼琴。中国也不乏这样的幸存者见证人。
提到反右,提到大饥荒,提到文革,提到六四,提到镇压法轮功,我都能想起一连串幸
存者见证人的名字和代表性作品。可是,提到土改这场最血腥的政治迫害运动,提到地
主这个最受打击的群体,即便是长期对这种事情密切关注的我,也想不起任何一个幸存
者见证人的名字和作品。这就比恐怖更恐怖,比悲哀更悲哀。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记得当年“伤痕文学”问世没多久,就有人抱怨:好啦好啦,
你们揭露共产党暴行(他们叫“错误”)的文章已经太多啦!不,不多,还太不够。我
相信,最深重的苦难还没有讲出来。我担心,它们已经讲不出来了。
小说《如焉》里有位人物卫老师,是个老革命,也是个文化人,49年后曾出任党的高级
文化官员,55年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份子,备尝艰辛,25年后才获平反。大彻大悟的
卫老师复出后发表了不少作品,又被当局视为自由化份子。卫老师对朋友们说:“(我
)晚年写了很多主旨宏大的文章,却没有写过自己的经历和个人生活。不敢。想过的,
真要动起笔来,受不了,那等于是将那些日子再过一遍啊。我就知道了,中国多少刻骨
铭心的故事,都被它们的主人带到坟墓里去了。而那些写着的人,多数是隔着很远的。
”“中国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作恶者不说,因为心里有鬼,受难者不讲,是因为伤痛
太深,或作恶者不让讲。年深月久,历史就给掩盖起来。”受迫害的老革命尚且如此,
何况比他们遭遇更悲惨得多的幸存的地主们。不仅有永远抹不掉的伤痛,还有永远抹不
掉的羞辱。有如令人头晕目眩的万丈深渊,你若敢俯身低探,你就很可能会一头栽下去。
第三帝国对犹太人的迫害是极端残酷的,但所幸第三帝国只有12年的寿命。幸存者还可
以从休克中苏醒,所以他们还可能讲出他们的苦难,成为历史的见证。中国地主的厄运
太长了,太长了。想一想他们这几十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吧。起初,是极度的震骇、极度
的愤怒、极度的悲伤和极度的恐惧,其后则是无边的忍耐,无望的屈服和无奈的认命,
并伴随着永远的战战兢兢。痛苦的极致是麻木。唯有麻木才能苟且偷生。麻木竟然成为
他们生命的保护神。他们一定有过强烈的诉说苦难的冲动。天大的苦难,只要讲出来了
,或者记录下来了,就是可以承受的了。这个道理不需要哲人讲出来才恍然大悟,只要
你身临其境就无师自通。然而对于中国的地主们,就连这样一种最后的愿望也是无处寄
托的。因为“老大哥”无处不在,因为他们看不到一丝希望,也因为他们的周遭一片冰
冷,就连他们的子女都没有倾听的愿望,不和你划清界限,不抱怨你就是好的了。无比
的哀愁悲愤在半个多世纪的压抑下终至萎缩于无形。当苦难的持续超过一定时间,人心
就变得迟钝,麻木,而且开始遗忘。包括那股叙说与写作的冲动,你一次又一次地压抑
,最后一看,它已经窒息而死了。
感谢廖亦武,从2005年年底起,断断续续用了两年时间,完成了这部土改幸存者采访录
《最后的地主》。50多年来,有关土改的文章、文件、学术论着和小说影剧并不缺少,
撇开各自不同的真实程度和价值取向不谈,其中最缺少的是最重要的一方即受难者自己
的声音。廖亦武这本书让我们听到了受难者自己的声音。这是来自坟墓边的声音。正如
作者所说:“的确,根据被访人肉体及精神的衰弱程度,我估计再过4、5或5、6年,作
为亲历者口述的土改历史将彻底无迹可寻。”
三
在采访和写作的过程中,廖亦武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作为地主的后代,他本来是很容
易从他的爷爷和父亲那里去了解土改,了解地主的,为什么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却没有想
起这么做呢?那时候,自己很青春,精力充沛,满怀文学理想,周遭经历过土改的人不
少还在世,为什么在当时自己却没有了解他们和记录下来的冲动呢?廖亦武写道:“而
应该成为本书缘起的我的父亲,另一乡村地主家族的长子,2002年10月因肺癌逝世,享
年80岁。我曾在他的病床边厮守近一年,却懵懵懂懂,没产生一丁点怀旧交谈的动机。
如今徒劳后悔,惟愿他的在天之灵饶恕!虽然造物主让我们具有父子血缘,但彼此却缺
乏真正的了解。”
其实,象廖亦武这种情况是很普遍的。大部分地主的后代对他们长辈的遭际都很少了解
。这就是说,即便在地主的家庭内部,人们也很少触及,乃至于常常刻意地回避这个话
题。
在毛时代,地主的后代因为家庭出身问题饱受欺凌压抑。他们未必都相信他们的长辈是
坏蛋是罪有应得,但多少也认为他们的家庭是不光彩的,所以对之宁可回避。有些人则
下意识地感到,彻底了解真相是会有麻烦的,是会使自己陷入尴尬境地的,所以通常他
们也不会去追问。
毛死后,中共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一大批昔日的贱民恢复了名誉,社会对他们的评价
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例如不少57年的右派,一时间被视为敢讲真话的英雄。在这种政
治气候下,右派们自然不再忌讳向子女、向公众述说其所受的苦难,许多右派子女自然
也愿意了解其父辈的遭际。地主的情况则不同。地主只是摘帽,那好比罪犯刑满释放。
地主并没有平反,他们过去那段历史仍然是一片不准触动的禁区。因此,幸存的地主不
得不继续沉默,而他们的后代则习惯性地继续回避。
再到后来,私有产权的概念重新获得合法地位,照说这就已经为理论上否定土改扫清了
最主要的障碍。然而,今日中国之荒诞正在于,很多事情其实只隔着一层纸,无需费多
大气力就能看穿的,但只要当局还在那里一如既往地捂着盖着,多数人也就习以为常,
不去探究那层纸背后的东西。尽管在今天,当局已经不可能操控人们的思想,但是它仍
然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操控思想的公开表达,它还有很大的操控话题的能力。其结果便是
,有些被当局一贯封杀的话题,哪怕它们和我们的关系很密切,时间久了,就连我们自
己也常常想不起来了。等到我们终于想起这些问题时,它们已经离我们而远去。
地主并不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中,地主就生活在我们的四周,就生活在我们的家庭里
。可是,我们对他们是那样地缺少了解,而且已经不可挽回。我甚至怀疑,今天,有谁
能用第一人称写出一部以地主为主人公的小说吗?那是否已经超出了作家的理解力和想
像力。
四
谈到土改,谈到地主,我们还必须提及一种人:那些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参加过土改的老
革命。
中共的老革命有很多出身于地主家庭。他们成长于“旧社会”,对地主,起码是对自己
地主家庭的情况相当了解。他们参加了共产党,直接参加了土改乃至领导过土改运动。
因为他们既了解土改也了解地主,他们本来应该是这段历史的有力见证者。
譬如《地主之殇》作者野夫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老革命。野夫的父亲出身地主家庭又参
加共产革命。就在他奉命去别地参加土改和镇压当地反抗的地主的同时,在他的家乡,
他的地主家族也遭到灭顶之灾。此后,他在子女面前绝口不提家族的故事,也从不还乡
;直到1994年病故,被一面血红的党旗覆盖,“带着他隐忍一生的巨大秘密等待着最后
的火焰——他几乎已决意要将一切胸中块垒都化为灰烬——他唯一的遗嘱是把骨灰撒向
清江,让流水带他回到老家。”
这又是一个无可言喻因之也无言而逝的悲剧人生。怎么能不是呢?他们为着一个据说是
无比美好的理想而革命,革命要求你去杀人,去杀那些你明知是无辜的人,而你自己的
亲人也在这场革命中被杀死。但凡还有人性者,怎么能不被这样的革命所撕裂?作为这
样的革命者,如何能向自己的儿女讲述自己家族的历史?如何能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
在起初一段时期,他们或许还用这样的话来麻痹自己:要革命就会有牺牲,难免也会有
一大批好人成了无辜的受害者。历史就是在这样的血污中进步的。可是到了后来他们不
能不认识到,那个无比美好的理想实际上是虚幻的,那场血腥的革命因此也就是不必要
的,是错误的。纵然你绞尽脑汁,力图给土改找出多少正面意义,可是它绝对抵消不了
那滔天的罪恶。连老农民都知道:“邓小平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解放前我们村原来
有一户地主两户富农,已经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是啊,何
必当初?被革命杀死的千千万万的人何苦被杀死?为革命牺牲的千千万万的人又何苦牺
牲?
主义的布景一旦崩坍,鲜血淋漓的苦难——包括自己家族的苦难——便还原为苦难而兀
立眼前,老革命们情何以堪?当俄狄浦斯最终发现他娶下的是自己的母亲,杀死的是自
己的父亲,他感到他无法再正视这个世界,于是刺瞎了自己的双目。我们的老革命们则
发现他们说不清自己心中的种种不堪,剪不断,理还乱,于是只好不想,不说。是的,
很多老革命写了回忆录,有的回忆录还提到了土改,甚至披露了一些原先一直掩盖的真
相,但是他们没有写出他们内心的感受。人类的历史应该是心灵的历史。在应该有心的
地方,他们留下的是空白。随着这一代老革命的凋零,这段空白已无从填补。
五
我尝言:“对于中国人,历史是我们的宗教。”“我们中国人一旦对历史产生了怀疑,
怀疑历史能否沉淀出真实,怀疑历史能否对人物和事件达到公认的道德定论,怀疑历史
的公正性和可靠性;换言之,我们中国人一旦失去了对历史的天真信仰,我们传统的道
德秩序就整体动摇了(这正是现代中国人所面临的问题)。”诚然,历史不是历史书,
但是,我们是通过历史书去了解历史的。平时我们说“历史不容篡改”,“历史不容抹
煞”。那都是说不应该,不是说不可能。暴政的罪恶不仅在于它制造罪恶,而且还在于
它毁尸灭迹,营造假像,抹杀罪恶的存在,并无耻地把罪恶改成光荣。如果我们由于一
时未能战胜暴政,因而未能防止罪恶的发生,那固然是我们的失败。如果我们由于恐惧
,由于苟且,未能把暴政犯下的罪恶忠实地记录下来,并努力让它们流传下去,那才是
更大的失败。人类反抗暴政的历史,就是记忆反抗遗忘的历史。无比遗憾的是,在这场
斗争中,难免会有一些十分珍贵的记忆不幸沦为牺牲品而湮灭无闻。我们读到的历史几
乎都是残缺不全的,而越是暴虐的历史很可能就越是残缺不全。纵然有一天我们战胜了
暴政,赢得了自由,我们也未必能完整地恢复记忆。毕竟,我们只能根据有幸留存下的
记载重建过去,那些未被记载或被销毁了的事实,势必就永远地消失了。
土改的历史,尤其是作为受难者的土改史和作为心灵史的土改史,已经大块大块地沉没
,我们现在只能打捞出一些碎片。亡羊补牢,我们当尽力而为。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拿起
笔来。我们已经动手得太晚了,不能再晚了。
为了纪念反法西斯斗争的死难者,很多国家修建了无名英雄或无名战士的纪念碑。这里
的“无名”当然和我们平常所说的甘当无名英雄一说有本质上的区别,这是一种被迫的
“无名”、无奈的“无名”——不是我们不愿意记住他们的名字和记住他们的事迹,而
是我们无法知道这些名字和事迹。同样地,我们在书写土改和地主受难的惨痛历史时,
我们也需要留出一页空白,以此表明人类记忆的中断或遗忘,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种遗
忘,让大家知道那谁也无法知道的事情,并努力倾听、追思和领悟,怀着深厚的同情。
六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市中心地带,有一座三米多高的共产主义受难者纪念碑,其形式取
材于中国八九民运期间一度耸立在天安门广场,而后又被中共的坦克碾碎的那座民主女
神像。
共产主义受难者纪念基金会在讨论纪念碑的蓝图设计时,曾经提出三个草案,一个是柏
林墻,一个是布兰登堡城门,一个是天安门民主女神像。所有东欧国家的代表,包括受
苏共蹂躏最烈的波罗的海三小国,都毫无异议地投票给天安门民主女神像。民主女神的
底座正面镌刻:“献给一亿多共产主义受难者和热爱自由的人们”。背面是:“献给所
有受奴役的国家和人民的自由和独立”。
在超过一亿名共产主义的受难者中,中国人就占一半以上。我希望,未来,我们将在天
安门广场树立一座中国的共产主义受难者纪念碑,献给所有中国共产主义的受难者,让
我们的子孙后代永志不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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