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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KU版 - 雷海宗的最后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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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雷海宗话题: 南开话题: 历史话题: 历史系话题: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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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中华读书报5月25日7版
江沛
在南开大学历史学科发展史上,1950年代初的院系调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1952年秋,北大历史系主任郑天挺先生与清华大学历史系原主任雷海宗教授,因为难以
言说的原因奉命调离北京,移砚南开,南开史学从此奠基,走上了崛起之路。1952-
1962年的十年,谨言慎行的郑天挺先生生活相对平坦,雷海宗先生则因言遇祸,生命终
结。
文化“二周”“战国”声名
17岁考入清华,1922年赴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和不少知识结构相对单一的学者不
同,处于近代中国学术转型期的雷海宗,很早即形成其中外兼修、意识超前、理论见长
的宏大学术格局。1927年雷氏归国,先后任教于中央大学、武汉大学和清华大学。作为
亲历中国百年变局,深怀爱国热情的史学家,雷海宗追问求索的始终是中华民族的复兴
之路。1940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一书集中体现了雷海宗所
借鉴“文化形态史观”的独特理论方法、“中国文化二周论”的文化思想及敏锐的社会
批判意识,是其作为“战国策”派核心人物的重要作品。
雷海宗等强调的战时“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主张国共两党捐弃政争,全力抗
战,支持战时建立“外表民主而实际独裁的专制政治”,主张先以集权御外侮,以后民
主行建设,认为战时中国应该有“英雄崇拜”等观点——引起众多争论,也受到了中共
南方局领导的一些文化人基于政治立场的批判,“战国策”派的学术主张与文化思考,
被视为“宣扬法西斯主义”和“为国民党张目”。
1943年1月,经史学家姚从吾反复游说、朱家骅亲书邀请,犹疑的雷海宗终于加入
了国民党。1947年复员返平后,雷海宗转任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代理文学院院长。
1948年1月,雷海宗入选中央研究院院士初选名单,随后,他又被蒋介石列入“抢救北
方学人”的计划中。1948年底北平解放前,梅贻琦、刘崇鋐等多次动员雷海宗南下,雷
氏陷入去留两彷徨的苦闷,但终未成行。但无论如何,在1949年后的政治气氛中,作为
“战国策”派的代表性人物,雷氏因与国民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被迫反复检讨,仍
难洗污点。
“原罪”难赦移砚南开
共和国成立初,辞去系主任的雷海宗仍任清华历史系教授。1950年春季,雷氏被派
往京郊参加土地改革运动。3月,被登记为反动党团分子,列为管制对象。抗美援朝战
争开始后,他写了一组批判天主教的文章,将稿费捐献国家。1951年3月,雷氏再被派
往西北地区参加土改运动。4月,管制被解除。
1951年,一位从前的女学生当面批判雷海宗给她造成的坏影响。雷海宗在思想检讨
中称:“心中刺痛,话也说不出。……我当时没有勇气详细向她追问,因为心中实在太
痛苦了。”十分看重导师身份的雷海宗,对于教育青年学生一向十分自信,也自认为是
青年的引路人,渴望自己的学术探索可以为中华民族寻找复兴之路。但突变的政治气氛
,让他始料不已,他也想积极靠拢,努力以新思想装饰自己。最后十年的雷海宗先生,
一直活在现实与理念的纠缠中。
1952年3月,积极表现的雷海宗,向历史系全体教职工大会进行思想检讨并获通过
。雷海宗放下了一块心病。不久,在院系调整中奉令建设工科院校的清华大学,撤销历
史系。秋天,雷海宗奉调移砚南开大学。
有一种说法是:为占领意识形态重要阵地的高教界,当时的一个做法是将历史上有
问题、政治上不太可靠的学者清除出京,以便于高校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展开。由
于1949年前雷海宗与国民党关系较密切,被列入内控分子名单,调离出京可以使其学术
影响力下降;与之境遇近似的还有曾被学生誉为“北大舵手”的明清史专家郑天挺。
初建于1923年的南开史学,当时因张伯苓“知中国、服务中国”的教育理念,将人
文学科的发展视为次要,开拓者蒋廷黻见难有作为,于1927年转至清华。1930年代,南
开文学院曾有设立历史系的构想,但被抗战全面爆发所打破。抗战时期,加入西南联大
历史系的南开史学,只有刘崇鋐、皮名举等少数教师,培育学生十几位。抗战胜利后,
冯文潜为主任的历史系终得成立,杨志玖、黎国彬、杨生茂、王玉哲等先生接踵而至,
但在经济破败、国共内战的动荡中无力发展。
1950年代初,处于院系调整形势下的南开,正在为创办综合院校进行结构上的“折
腾”,工学全部调整给天津大学,弱小的人文学科得以适当发展。郑天挺、雷海宗奉调
天津时,南开历史系先后调入了吴廷璆、谢国桢、辜燮高、来新夏、魏宏运等人充实师
资,渐成一支阵容可观的学术群体。
郑、雷两人移砚南开,或出于政治安排,也可能与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的合作有关。
不管怎样,在院系调整中工科遭受重创的南开大学,因郑、雷同入南开,历史学科收获
了两位大师,由此开启了南开历史学科的崛起与繁荣期。历史变迁的偶然性与复杂性,
于此或可有所体会。
潜心教学奠基学科
南开的氛围是相对宽松的,雷海宗在此获得了较多的心灵安慰,他开始在教学及学
科建设上发挥引领和示范作用。
在南开,屈尊任世界史教研室主任的雷海宗,并不以此为忤。在教学上,他请教研
室其他老师先认定课程,别人不愿承担或者难以承担的课程由他来讲。1952年,教育部
参照莫斯科大学历史系的教学计划,决定开设“世界现代史”必修基础课。这门课先前
在国内全无基础,各校都无专职教师,北大、北师大等校也无法立即执行新计划。可是
,有雷海宗的南开却顺利如期开课。雷海宗在1940年代就从历史角度入手,写过大量论
述二战及其影响的专文,对这个领域有相当深入的思考和学术积累。
毕业于美国的雷海宗,对于苏联教育体制形成的画地为牢、分科过细的问题颇有微
词。他开设世界现代史课程后,没有照搬苏联的提纲和教材。他指出,苏联教材对现代
历史时段的划分并不符合东方国家的史实,是苏联中心论的产物。从实际出发,雷海宗
采用专题教学法,按历史次序讲授系列专题,大大深化了课程内容和思想性。与此同时
,他在备课中尽可能采用英文文献。当时流行的是俄文材料,雷海宗虽然也能阅读俄文
,但他认为搞社会科学不能不注重西欧和美国的成果。雷海宗同时订阅了十多份外国杂
志。他说:“不看外国杂志,就不了解人家科学的一日千里。”他私下多次提示青年师
生不能只看苏联小册子,甚至冒着被人误解的危险,主张“哪个国家先进就学哪国文”
。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如此言行既需要一番勇气,更要有超然的眼界。
1956年,教育部计划开设“物质文明史”,全国各高校都开不出来。又是南开的雷
海宗率先开出此课程。在课堂上,他从生活和服装的变迁反观民族历史的发展,讲到游
牧的塞其提人由于骑马征战,穿绔、长靴、马褂、风帽;后来由于绔御寒不足,就加上
腰,成为开裆裤;再以后演变成合裆裤。一条裤子的演变雷海宗足足讲授了几节课,但
这绝不是对历史无聊细节的穷究考据,而是延续了他从文化形态史观观察物质文明推演
的治史思路。明清史专家冯尔康先生认为,这门课当时给了他很大启发,乃至潜移默化
地影响到他后来对社会史的关注。
在此阶段,雷海宗还完成了教育部委托他编写的《世界上古史讲义》。他对当时普
遍采用的分区分国教学法提出了不同意见,认为这种授课方式容易让学生产生各国兴衰
循环的错觉,很难形成对世界历史的整体观感。他于1956年提出采用“综合年代教学法
”讲授世界上古史,并于当年率先实践,获得了成功。此后,雷海宗先生陆续培养出王
敦书、于可等人,逐步奠定了南开世界上中古史专业的基础。
雷海宗还担任《历史教学》编委,分管世界上古史部分。遇有教学问题需要深化或
者纠谬,他就亲自撰写文章予以解答。例如《关于世界上古史一些问题及名词的简释》
《世界史上一些论断和概念的商榷》《基督教的宗派及其性质》等等。这样的“大家小
文”举重若轻、深入浅出,对高校青年教师和中学教学都有很大帮助,“看似写来不难
,实则非高手莫办”。
只要是能够帮助青年教师尽快提升学术水平的事情,雷海宗都热心去做。他特别在
家里为几位青年教师讲授两周秦汉史,王玉哲和杨志玖先生听说后也来旁听。又有同事
教课不受学生欢迎,以致无法继续,雷海宗虽然课时已满,却仍然勉力中途接课,并想
尽办法使随班听课的这位同事不感到难堪。这位同事听课后对雷海宗大为感佩,后来反
右时拒绝批判雷海宗,并说:“雷海宗是我最好的老师。”
雷海宗十分珍惜时间。魏宏运先生回忆,每次到他家中请教或者讨论系里的事务,
“我看到雷先生总是伏案读书”。曹中屏教授亦亲眼见证雷海宗直至1962年重病缠身之
际,仍然坚持清晨朗读英语文献。可是当时总有很多会议和学习需要参加,雷海宗也穷
于应付。有一次,一位党员同学通知他开会,雷海宗说:“你们叫我开会,我要准备功
课,到底怎样好呢?”不过虽然勉强,“他还是来”。张景茀先生则说:“海宗假如开
了一天会,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一定要拿本书看,一边说‘今天整天未看过书’。他
真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
触犯“天条”错划右派
雷海宗希望能将余生全部用于学术科研活动,但他终于没能躲过1957年的“反右”
运动。
1957年3月,中共中央号召展开全党整风。在天津召开的传达会上,也邀请党外人
士参加讨论,雷海宗应邀与会。在会上,不谙政治风气的雷海宗,比较系统地谈了其对
社会主义国家特别是苏联社会科学研究的看法。
他说:“恩格斯死在1895年,到现在已62年,在这62年之间,各国工人运动和社会
主义革命运动积累了很多的革命经验;就中国最近的情况而论,我们党的两篇无产阶级
专政的文章和毛主席方才提出的如何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报告,都是这方面的突出
贡献。在这方面,马克思主义是一直在不停地发展的。但是社会科学还有另外一面。在
这另外一面,在不断深入地、日渐具体地总结人类全部历史进程中经验教训这一方面,
这60年来是几乎完全处在停滞之中。”具体就是指“最近60年来,世界的社会科学仍在
不断地有新的发展,不断地增加新的材料,不断有新的认识和新的解释。但这些,对我
们社会主义阵营的社会科学界来说,是等于不存在。我们今天仍满足于六十年到一百年
前马克思或恩格斯在当时认识条件下对问题所说的个别语句。例如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
以前的各种社会的说法,我们基本是一切遵照办理”。(雷海宗:《伯伦史学集》,中
华书局2002年版,第645页)在座谈中,雷海宗将这种情况形象比喻为一条腿粗,一条腿
细,即总结革命经验较多,而总结人类历史经验不足。显然,雷先生的批评对象是以苏
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社会科学发展状况,而不是马克思主义本身。
4月,在《人民日报》记者召开的座谈会上,雷海宗再次重复他的观点。《人民日
报》记者在随后发表的座谈纪要中,竟把雷海宗的讲话“加工”成了“承认马克思主义
应该发展,可以实际上是停止了发展,还停留在恩格斯死时1895年的地方”。(《人民
日报》1957年4月22日)在当时,这可是犯了大忌的!杨志玖先生甚至写信给《人民日报
》,称其曲解雷先生的讲话原意,但无人应答。很快,报刊即开始了对雷海宗观点的批
判。
6月2日,不知大祸临头的雷海宗,在天津史学会讲演“关于世界史的分期问题”时
,提出人类社会形态发展中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差别不大的观点,被认为是对马克思主
义五种社会形态经典理论的“修正”,再次触犯“天条”。
时任天津市文教部科学处长的于光远,认为雷海宗的观点是学术问题,不应划为右
派。据说,康生在7月初的内部讲话中点名批判雷海宗。中宣部也传来了“天津再不批
雷海宗就要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的斥责。8月14日,在天津科协举行的反右派大会上
,雷海宗遭到点名批判并被错划为“右派”分子,受牵连者有好几人。时隔多年,雷师
母张景茀仍然清楚地记得:
1957年夏,天津市内开反右大会,会上海宗被划为右派分子。会后他回家进门时弯
着腰,十分沉痛地对我说‘对不起你’。这突如其来的噩讯,对他打击太大了。次日他
忽然便血两马桶之多,他躺倒了……
雷氏夫妇“终日默默相对,食不甘味,寝不安眠”,雷海宗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
不过妻子张景茀的陪伴还是给了他很大安慰。有人送来了从香港寄来的饼干,病中的雷
海宗一块也不肯吃,全都留给妻子;有电影票、戏票,他总是催妻子去看,并说“你能
出去散散心,我就高兴了”;妻子在厨房做饭,他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说:“我不能帮
你做,只好陪陪你”;妻子外出回来稍晚,他就在校门内踱来踱去,直到她回来……。
被打成“右派”后,雷海宗的教学活动被勒令停止,但他并没有放弃专业学习和科
研工作。当时历史系全体教师奉命突击编写一套亚非拉各国历史的书,稿子虽按期完成
了,但其中错误疏漏非常多,无人使用的历史系只能分配由他进行校对工作。身为右派
的雷海宗没有资格参编,更不能署名,但他任劳任怨、一丝不苟。他每天在图书馆里查
对英文资料、修补文稿疏漏,为这两本书的出版付出了辛勤劳动。
病中的雷海宗,还翻译了斯宾格勒的名著《西方的没落》的重要章节。直到1962年
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还委托助教王敦书从图书馆借出全套《诸子集成》,打算研究
先秦诸子,写作有关著述。
重上讲台最后独白
1961年末,雷海宗被摘除了“右派”分子的帽子。
1962年初,雷海宗即抱病重上讲台,讲授外国史学名著选读、外国史学史两门课程
,其中后者还是一门新课。这时,他患慢性肾炎已经三年,严重贫血,全身浮肿,行走
困难。可他仍然用颤抖的手亲笔拟就“外国史学史讲义提纲”,又让助教用三轮车带他
到教室上课。他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历史教学和科研事业,直到最后时刻仍然保持着
认真负责的专业精神。
此时戴着“摘帽右派”帽子的雷海宗,在学生眼中衰弱不堪,又是极其异样。当时
听讲的肖黎先生忆道:
上课铃响后,只见一位小老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双腿,吃力地坐到讲台
后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我不觉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在那一瞬间,阶级
斗争的观念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无影无踪。此刻,教室里异常安静。
突然,洪钟般的声音响起,只见他腰板直了,精神也振作起来了,与他刚进教室时
简直判若两人。
可是他一旦开始讲课,却突然振作甚至亢奋起来:
他讲课很有意思。助手替他在黑板上写字,有中文、英文,也有希腊文。他端坐在
椅子上。每当助手写完后,他头也不回,把拐杖往后一甩,有时打在黑板上,然后大声
地念着,像朗诵一样,那浑厚的男中音依然那么好听。看得出来,他很兴奋,甚至有些
忘乎所以。
他讲课口若悬河,很有风度,知识面之宽,文字学之精,着实令人叹服。我真想深
情地喊一句“先生!”以表达我的敬意。我敢说,大多数同学都有与我同样的心愿。然
而,我们都依然保持着沉默。
每次课后,大概兴奋期已过,雷先生显得非常疲劳。在助手的搀扶下,他拄着拐杖
艰难地、默默地走出教室。教室里十分安静、冷漠,既无喝彩声,也无掌声,只有拐杖
声不断地敲打着我们的心灵。
然而,阶级斗争的严酷气氛让学生不敢与他接近,一些“左派”在他每次课后还要
再安排“消毒”课。雷海宗的最后一课是那么孤独:
最难忘的是雷先生的最后一课。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这是他人生中的
最后一课,犹如回光返照,他一直处于亢奋之中,情绪十分激昂,声音更加洪亮。
雷海宗的生命独白,一直坚持到1962年11月底他再也无法行动为止。
12月16日他被送往医院抢救,12月25日,雷海宗因尿毒症及心力衰竭在天津病逝,
年仅60岁。
雷海宗是一个具有强烈爱国热情和民族情感的学者,他四十年治史不辍,铸成贯通
古今、中西兼修、自成体系的史学风格;他虚怀若谷、任劳任怨、因材施教,为清华史
学和南开史学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以其名字联成的“声音如雷、学问似海、
史学之宗”的美誉佳句,既是史学界的佳话,也是对其学术地位的高度认可。
著名学者潘光旦先生有诗赞曰:
不争二字见生平,全部工夫铸史成。绕室青光如照遍,直叫中国可无兵。
编辑: 聂际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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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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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分享!
现在才知道雷海宗。。。。。大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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