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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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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百团大战打了日本人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刚开始战斗进行得比较顺利。但当日本人反应
过来,形势便急转直下。十月初,日军调动数万兵力向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开始进行报复
性“扫荡”。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恼羞成怒,叫嚷着要给八路军加倍回击,要
活捉正在华北前线指挥作战的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彻底摧毁和消灭八路军的抗日根
据地。日军的报复性“扫荡”极其疯狂和残酷,杀人,放火,烧屋,抢牲口,抢粮食,
封埋水井,或在水井中下毒,就连农民日常家用的锅碗瓢盆也被砸碎、砸烂。日军作战
有点小孩子气,每次吃亏以后,必然加倍报复,失败得越惨,报复得越凶,经常常是这
边刚打了败仗,那边就扑过来一支大队人马,甚至叫你来不及打扫战场。八路军虽然打
了不少好仗,但部队损失得不到及时补充,人员越打越少。
任各庄战斗后,父亲又回到了旅部,继续当他的宣传科长,很快赶上了他从军以来第一
场硬仗:关家垴攻坚战。
十月下旬,日军三十六师团冈崎大队孤军深入八路军总部所在地辽县、武乡、黎城的交
界地区。脾气暴躁的彭德怀见日军已区区一营人马就可以在根据地内横冲直闯,如入无
人之境,心头火起,立即命令一二九师组织部队围歼该敌。一二九师刚打完榆(社)辽
(县)战役,正在附近蟠龙镇休整,比较疲劳。但彭德怀决心已下,他火速赶到武乡县
蟠龙镇石门村,亲自坐镇指挥。当晚,彭德怀召集一二九师的师、旅干部开会,正式下
达八路军总部的作战命令:以一二九师三八六旅陈赓部和总部特务团为一路,从关家垴
东北、东南侧攻击;三八五旅七六九团为一路,从关家垴的西北侧攻击;决死第一纵队
对日军的左翼进行牵制;新编第十旅为一路,由西向东封锁日军西逃之路。
作战部署很好,但打起来才发现问题。冈崎大队在关家垴预先构筑了坚固的防御体系。
日军阵地控制着两个互为掎角的山岗,地势较为平坦的一侧由山岗上的机枪控制,其它
方面坡度较陡,有一面还是断崖陡壁,下隔一条深沟,地势险要,实属易守难攻。日军
装备较好,战斗意志远非内战时期的国民党军所能比。八路军缺少攻坚手段,根本压不
住对方的火力,战斗很快就打成了胶着状态。父亲从旅部的紧张气氛中感受到战斗的残
酷。
旅部设在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坎背后。敌人的机关枪子弹和迫击炮炮弹不时落在土坎前后
,扬起阵阵黄沙,把人搞得灰头土脸。陈锡联爬在土坎上,用望远镜观察敌人阵地。谢
富治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简易沙盘。其实就是撮土为山,再放上几个石头子代表
双方的兵力部署。
“怎么搞的,又是煮苞米碴子。”陈锡联放下望远镜,拍拍手上得灰尘,然后蹲在地上
,从一个瓦罐中捞起一把烂熟的碎玉米塞进嘴里,嚼了嚼。“小黎,莫把你的黄油藏得
太紧,拿出来共共产。真想吃炸几块油炸馒头啊。”
“哪年的老黄历,现在拿出来翻。”父亲嘀咕道:“那是响堂铺的缴获,早吃光了。”
说起黄油还真是一段故事。响堂铺战斗后,部队缴获了很多战利品,大多是食品和被服
。大家对米面,鱼肉蛋,军服,鞋帽,背包,水壶什么的都感兴趣,人人都要,个个都
抢。唯独一堆黄油罐头无人问津。八路多是老土,谁也不知道这些摸起来粘乎乎,闻起
来臭哄哄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白丁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当然知道,但他就是不吭声。
分完其它东西后,他把父亲拉到一边,打开一听罐头,悄悄问:“瞧,这啥玩意儿?”
“没见过,啥好东西?”
“黄油。”
“啊,光听说,真不知道。”父亲用手指挖了一小块,放到口里,抿抿嘴:“味道,好
像不怎么样?”
“说你老土还别不服气。这东西要烤热了吃,往馒头上一抹。呀,那个香啦。”白丁闭
上眼睛,好像真的闻到一股香味:“咱们成天吃那些硬面饼子,玉米面窝头,缺的就是
油水,成天涝肠寡肚,真让人受不了。”
于是父亲,白丁和几个知识分子干部把黄油罐头收藏起来,悄悄躲在房间里炸馒头,炸
饼子。有一天,陈锡联正在开作战会议,突然闻到一股奇香传过来。他骂了一声,扔下
手中的铅笔,真奔旅政治部所在的房屋,一脚把门踹开,大骂道:“我就知道是你们这
群臭知识分子。好大胆子,居然敢在老子的司令部打埋伏。”唬得父亲一干人魂飞魄散
。没想到旅长一句话骂完,就再不吭声。蹲在火炉边,你炸出一块儿馒头,他就抓起来
塞自己嘴里,一点儿也不客气。
父亲嚅蠕地说:“你和谢政委不是在开作战会议嘛?这打鬼子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不吃好,饿着肚子怎么打鬼子?”陈锡联眼睛一瞪,哼哼着说:“老子打了一辈子土
豪,没想到土豪上老子旅部扎窝了。”
这时他手下的团营长们全都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了,个个嘴里骂骂咧咧,好像父亲他们欠
了谁二百钱。陈锡联一看架式不对,虎口夺食,抓起两块馒头塞到父亲手里:“赶快给
政委送过去,这群蝗虫来了,那里还剩得下什么。”
父亲挤出房间,来到作战室。作战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谢富治独自坐在那里看电报。他
看见父亲,轻声问了句:“什么东西这么香?”
然后尝了尝馒头,嗯了声:“味道不错。” 又继续看他的电报。

一发迫击炮弹突然在旅部后方不远处爆炸,强烈的气浪把父亲推了一个趔趄。谢富治咕
噜着说:“怪了,赵闷灯儿今天上那儿去了?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儿?”
“邵英同志已经两次打发人来过。”父亲简单地回答。
“马上把他们两个找来。”陈锡联放下望远镜,坚决干脆地对父亲说。
父亲连忙赶到后山赵邵支队的支队部。在一间破篷子里,他只看见邵英和一些参谋,通
讯员,没有赵保田。邵英明显呆得无聊,手中不住把玩一个绘有青竹嫩叶的玉瓷酒葫芦
。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自从上次在小河滩,两人闹翻以后,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和这位老同乡,老同学的关系。正好,谢富治让他回旅部,他也就乐得服从命令。偏巧
这会儿又看见邵英这副模样儿。
“嗯,有任务?”邵英马上把葫芦收起来,有点尴尬地对父亲笑笑。
“赵保田呢?锡联同志让你们赶快去旅部。”父亲没有多说其它,他知道有话也不能这
会儿讲。
但这句话才让邵英真正感觉尴尬。
一个小通讯员跳出来,对父亲说:“赵闷灯儿在西头,我去找他。”一溜烟跑出去。
很快,父亲就和赵保田,邵英急匆匆赶到旅部。陈锡联一见他俩,劈头就问:“你们躲
哪儿去了?光等着分缴获吧。”
邵英立正,敬礼说:“支队已经作好战斗准备。”
赵保田瞟了邵英一眼,咧开难看的大嘴叫道:“准备好个火铲,不就上级命令,我们坚
决执行吗?”转头对着陈锡联,嘿嘿奸笑:“叫驴,轮到我们送死了?”
“咦,看你啥态度,哪个叫你去送死?”陈锡联愤愤地说:“你赵闷灯儿要真害怕,我
另请高明。”
“天地良心,老子打仗含糊过吗?”赵保田涨红了脸,急赤白脸地辩解:“人死风过草
,但死要死得值当。看看你们打的这个仗:小鬼子的机枪子跟下冰雹,连个缝隙都没有
,你们就知道让部队往上冲,打完一个再换另外一个。当兵就一条小命,填多少是个头
?”
谢富治听了,马上过来说:“好啊,赵保田同志,你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
“先声明,我不是冲你谢政委。”赵保田对谢富治摆摆手。
“狗日的,和着你今天就冲着我来叫劲儿。”陈锡联气呼呼地叫道。
赵保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竹筒倒豆子:“你们做领导的,就得给上级报告实际
情况,能打不能打,要有自己的主见。打仗是死人的事,不是你找个媳妇围着地头过家
家。叫驴,叫驴,光对着俺们小屁股蛋子吼,算得上什么英雄?你要对部队负责,对当
兵的负责。部队拼光了,还拿什么革命,拿什么抗日?往上嚷嚷两声,亏不了你,上级
也拔不了你的皮。”
陈锡联,谢富治两个人黑起个脸,一声不吭。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宏亮的声音大声说道:“讲得好。”
大家转头一看,是刘伯承师长大踏步走来。赵保田脸色吓得发白,有些结巴地叫了声:
“刘,刘师长。”
刘伯承走到赵保田面前,亲切地说:“保田同志不简单呐,看问题很尖锐嘛,我们就是
需要这种指挥员。那种四平八稳,两面抹光的人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他走到陈锡联
身边问道:“有什么办法接近敌人?”
陈锡联指着关家垴的一道斜坡说:“那道壕坎土质松软,坎下方坡度较陡,不利于敌人
发扬火力。”
刘伯承举起手中的望远镜观察了很久,然后转身对陈锡联说:“好机会。马上组织部队
挖暗道,要炸药,师里给拨。”
赵保田这会高兴了,乐哈哈地问:“刘师长,就把任务给我们吧。”
刘伯承笑起来:“保田同志提醒我们,越是到紧要关头越要保持头脑清醒。三国时候,
曹操手下有员大将,叫许诸,打起仗来喜欢赤膊上阵。这就是不讲战术,是鲁莽,蛮干
,不能算勇敢。”转身对陈锡联说:“怎么样,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保田同志吧?”
陈锡联爽快地道:‘本来就准备给他的,哪知道他一进门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通邪火,
谁还敢求他大爷呀?”
赵保田有些发急:“哎,旅长,你是大人不见小人怪,说了话就得算数。”
大家都笑起来。只有谢富治黑着脸过来:“赵保田,任务是给你了,但我得给你算笔账
。”看到赵保田还是嘻皮笑脸,他紧接着大吼一声:“立正。”
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到四周单调的枪炮爆裂声。
“我问你,你和邵英同志是怎么回事?”
“我,我,我。”赵保田大汗直冒,说不出话来。
“你不就多打过几次仗吗?就老子天下第一,看不起别人,看不起知识分子,尾巴翘到
天上去了,居然敢在支队里孤立政委。知不知道?你的所做所为说轻了,是明目张胆破
坏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说重点儿,是藐视党的领导,就是反党。告诉你,整个八路军都
是由中国共产党领导,不是你赵保田的。我再问你,你究竟想干什么,想当国民党军阀
?还是想当土匪?”
刘伯承拍拍赵保田的肩膀,亲切地:“保田同志,这是原则问题,来不得半点子马虎。
你们知道将相和的故事吧?”
“就算不知道,也听过唱戏。”谢富治背着手,冷冰冰地说。
“你们两个,一个队长,是红四方面军赫赫有名的夜老虎,相当于将,一个是太行英雄
,政委,相当于相。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你们既是新老搭配又是文武搭配,一定要相
互学习,搞好彼此间的团结。只有团结,才能真正搞出点儿名堂。”接着顺手拍拍邵英
的手臂。邵英疼得一哆嗦。
刘伯承有些诧异:“伤还没好?”
邵英态度坚决地:“不碍事儿。保证坚决完成任务。”
暗道挖好后,八路军总部统一指挥发起总攻。四面八方枪声大作,吸引了日军火力。赵
保田用炸药炸开坑道后,亲率突击队冲上崖顶,不用枪,就一个接一个用手榴弹砸。日
军队形开始混乱,大部就歼,大队长冈崎歉受也被打死。

关家垴战斗给父亲留下的印象很深,感情八路军内部可以这么提意见,这不是骂娘嘛。
打完仗,赵保田屁事没有。不久,由于部队减员太大,赵邵支队被并入了主力团,赵保
田当上了十团团长,邵英调到十四团担任团政治部代主任。后来,父亲问赵保田提意见
时不害怕吗?弄不好就是军法从事。赵保田一噘嘴说:“屁的个军法从事?军法从事得
要你拒不执行上级命令,我就是抢在叫驴下命令之前提意见,他能怎么样我?”
“那你就不怕以后打击报复?”
“嘿,老黎,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想得太多。我要想那么多还打个鬼的仗。打仗和种田一
样,得用心才能打得好,甭老想别的事儿。一仗打下来,谁知道你在那儿?他打击报复
你个球?有意见不提白不提,真让你窝窝囊囊地上去,死了也就是白死,没准儿连个收
尸的人都没有。”
父亲听得频频点头。
赵保田意犹未尽,继续说:“知道我为什么烦你那位老同学吗?说实话,这家伙还真勇
敢,就是想得太多。大面上猪鼻子插葱,装得像爽快,其实心尖把子上什么都斤斤计较
,影响啦,名声啦,荣誉啦,比你心眼儿多了去。”他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到时
候叭叽一枪,什么都全玩完。”
他们都没有想到,邵英很快又有惊人之举。

太行山深处有一座白灰围墙的雅致小院落,里面有几间当地罕见的红砖青瓦平房,父亲
他们管它叫白屋。白屋的屋主是生意人,在外面发了点财,回家乡修了这个院子,意图
在此安度晚年。不曾想抗战爆发,日本人的飞机可能觉得这儿太显眼,像个军事目标,
扔了两个小炸弹,炸塌了正房的一个屋角,吓得物主全家收拾细软,赶紧逃难。正好便
宜了三五八旅旅部,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在里面开会。
然而,开会的议题却不轻松。谢富治站在房间中央,眉头紧锁,神态严峻地说:“形势
大家都很清楚:百团大战我们狠狠地打击了日本人。小鬼子现在明白了,八路军才是他
们的心腹大患。他们调集重兵,对我进行反复扫荡,搞“治安强化运动”,实行“三光
政策”,施放毒气,进行细菌战,制造无人区,妄图消灭抗日根据地。我们的日子不太
好过呀。”说到这里,谢富治顿了顿,眼珠子溜了一圈。四周鸦雀无声,连个咳嗽的声
音都没有。他继续说:“小鬼子这次是卯足了劲儿要掀咱的灶,我们就这么老老实实伸
长了脖子挨宰吗?共产党打娘胎里出来就被人追着跑,我们偏不吃他这一套。你不叫我
正经过日子,我也不能让你松松快快。中央指示我们要把根据地的党政军民拧成一股绳
,齐心协力,开展最广泛的游击战争,和敌人针锋相对,反扫荡,反“蚕食”,骚扰他
们,疲劳他们,打击他们,消灭他们。我们不仅要坚持根据地的斗争,还要实行内线作
战和外线作战相结合的方针,敌进我进,到冀南,到平原,到敌人的大后方去开辟新的
根据地。”
谢富治喝了一口水,放缓语气说:“下面请锡联同志介绍外线出击的设想。”
陈锡联用两只拳头撑住铺在桌面得地图上,头也不抬地说:“我和谢政委商量的结果是
:第一步,先派出一只精干支队越过平汉线,在邢台,邯郸以东,发动群众,打开局面
。然后用主力加强新区根据地的建设。”
问题的关键是谁撑这个头。谢富治的话很有煽动性,但在座的团营干部们那个不是血里
火里冲杀出来的?他们的目光极端现实。表面上看,出击邢邯以东有利条件很多:我军
在冀中,冀南都有根据地,可以相互策应;邢邯周围地区群众条件不错,部队可以得到
整补;部队以前在平汉线两侧作过战,了解平原地理条件,等等。但实际情况却复杂得
多。自从日军加强了对平原地区清剿和扫荡,冀南根据地一直在缩小,冀南分区主力陈
再道的部队损失极大。平原地区交通便利,有利于日军机械化部队行动。八路军一一五
师前往山东途中,师部就曾经在平原地区被包围,险些吃大亏。所以陈谢首长的话说完
后,屋里竟然一时哑场,只听到有人使劲咀吸烟管的声音。
陈锡联和谢富治倒没急,他们要给手下那些大将们一点时间,反正现在的一切都还是个
设想,没到最后拍板的时候。谢富治喝完一大茶缸子水,起身到炉子边,提起水壶正要
往茶缸里倒,就听到屋角落传出一嗓,声音因紧张而尖细而沙哑:“谢政委,我去。”
是邵英的声音,同时他站了起来。父亲真觉得他看上去英气勃勃,不觉有点妒嫉。
“好啊,太行英雄,翅膀硬了,该放飞了。”陈锡联一拍桌子,也高兴地站起来。他习
惯地瞟了一眼谢富治,顿时没了声音,坐回自己的板凳上。
其实,所有人都在盯着谢富治。谢富治的身体纹丝不动,手中提着的水壶中既不放回火
炉上,又不冲自己茶缸里倒水。谢富治不是那种腻腻歪歪,拖泥带水的人,一旦决定,
行动敏捷得像只黑豹。现在这个样子,只能说他另有考虑。
“我考虑过了,”父亲看见邵英涨红着脸,爆炒豆似地说道:“在平原地区开展游击战
争涉及到军事和政治两个方面。进行根据地建设,首要任务是争取群众的支持。有了群
众的支持,没有山会有群众做我们的靠山,没有水,会有群众做我们的源泉,群众就是
我们阻挡敌人的天然屏障。但平原地区交通发达,老百姓的教育和文化素质都比较高,
要在这样的地区开展工作,需要有一定的知识文化才能更好地团结和组织群众,这一点
是我开展工作的最大的优势。至于说到打仗,我参军较晚,论年头当然短了些,但小仗
大仗也打了百十多个,有实际作战经验,而且有独立负责的经验。所以,我,”
邵英的话还没说完,谢富治就绉着眉头,匆忙地打断:“我看这样吧,这件事事关重大
,我们还需要多加考虑。今天的会就先开到这儿,散会。”

“他就是瞧不起人。”邵英气呼呼地在屋子里来回窜,好像一支关在笼子里的猴子。当
然,他的听众只有父亲和竺青。
“我给你说,”他指点着父亲叫喊道:“他谢富治大字不识几个,就信任自己手下那几
个大老粗。你知识分子吗?我重视你,关心你,爱护你,说得多好听。那只是把你当花
瓶供起,是他的的装璜,点缀,叫人看着舒服,顺眼,好看。真到了用人的时候,他就
把你撂一边儿了。”
“也不能那么说,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顿饭吃不成个胖子,学习打仗也不例
外。何况打仗不比别的,别的事儿出了错还有个补救,打仗出了错,可是要死人的呀。
”父亲不以为然地回答:“大老粗红军时期就参加革命,经验肯定多些,关键时刻谁都
会先想到他们,保险。我看谢富治是小心无大错。”
“小心无大错?我还偏不信这个邪。你说:韩信登台拜将时打过多少仗?,诸葛亮初出
茅庐时打过多少仗?他们都是知识分子,那个打仗比大老粗差?在延安,你我听过毛主
席,周副主席做报告,那个不比他老谢知识水平高,再说刘师长,也是大知识分子出身
,谁敢说他不会打仗?就他谢富治了不起,架子大。”
“谢富治是没有陈锡联随和,但他还听得进不同意见。说他架子大,恐怕不符合实际。”
“三八五旅就是老谢的一言堂,他是一手遮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里的话?谢富治不民主,谁民主?说话要讲良心。”父亲觉得邵英简直就一根筋,
不可理喻,刺了他一句:“当然,我不是什么太行英雄,和你看问题的立场不同。”
“你,你,你,说些什么鬼话?”邵英好像鸡冠倒竖,拳头都攥了起来。他急得在屋里
转了一圈,又挥挥手说:“好了,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要拍谢富治的马屁,我没意见。
我去找刘师长,调出他三八五旅。不信天下之大,还没个我邵英打日本鬼子的地方。”
“你打日本鬼子,没人拦着你。但话要说清楚,哪个想拍谢富治的马屁?拍他谢富治马
屁有什么油水?他动辄就摆出一副艰苦朴素,大公无私的样子,谁敢找他办私事?你见
过谢富治和谁黏黏糊糊吗?”父亲也有点急了。
竺青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如银铃一般打断他的话:“好啦,好啦,不就一打仗吗?你
们东拉西扯说那儿去了。”她拍着手,向窗外大声喊道:“炊事班蒸香饽饽了,大家快
来看笑话,这二位争得都快打起来了。至于吗?”
邵英也觉得有点过份,缓下劲来,坐在小板凳上喘粗气。
竺青继续:“要我看呐,谢政委的确不像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你们的脑瓜就知道瞎转悠
,典型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等几天,看看再说呗,憋不死人。”
邵英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军帽戴在头顶上,笑着说:“我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不过,这
话我只对你们两个说,你们先别给我泄了底。过几天,不超过一个礼拜,我就要做点事
儿给他们看看。让他们仔细瞧瞧,我姓邵的是不是脓包,软蛋。”
“行啦行啦,我的邵大政委。当然谁都知道你能,是大名鼎鼎的太行英雄。”看到邵英
眼珠子又开始瞪园了,她笑眯眯地继续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提醒一下,别有事没事
儿找些事儿。赶快回部队,该干什么事儿就干什么去事儿去,啊。”竺青把他往门外推。
“干嘛呀,真是。让我走,你俩呆屋里干什么?我说你们俩老实点儿,别背后说我的悄
悄话。”
“哎,邵大政委,玩笑可不兴这么开。说句话,是不是有点过头了?”竺青有点脸红,
但依旧在笑:“不说?不说就是承认了,承认了也就算过去了。”
父亲可没这么好脾气,他听邵英说得不像话,呸了一声:“这不是说老谢架子大吗,怎
么又扯上这档子事儿了。我还跟你个神经病一般见识?”下了炕,拿起帽子也往外走。
到了屋外,正好白丁进了院子。他本来就瞧着邵英不大顺眼,这会儿看见三人的模样,
早明白了三分,半劝半挑地说:“怎么啦?俩老同学,老同乡,不打鬼子倒自己动上手
啦?有意见往上边提,有本事到外边使,别在女孩子面前跳脚,逞英雄,算怎么回事儿
?” 说着话,邵英早走得没人影了。
“叫我看,他们哥俩是这么回事儿:王八眼儿对绿豆,一对儿的神经病。”竺青顺手把
想往屋里撞的白丁也推开:“当然,也包括你。”然后“砰”地关上门。
“别介,竺青,你得一碗水端平。”白丁油腔滑调地说:“想当英雄没当成的,你拿他
当根葱。这儿来了真英雄,你倒给咱吃闭门羹,说得过去吗?”
“来了个真英雄?”父亲吓了一跳,连忙拉住白丁问:“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明白?”白丁忿忿地说:“组织决定:老子要出击冀南啦。”

“谁叫咱是共产党员呢。”白丁撇着嘴说:“哟,你没看见老谢找我谈话时,那副正气
凛然的样子。这是党的信任,组织的决定,服从也得服从,不服从也得服从,根本不许
提意见。共产党员就是要哪里危险上哪里去,不允许讨价还价。他怎么不叫你这位大红
人去呢?说穿了,还是嫌咱平日里吊儿郎当,爱说个二话,瞅个机会打发了事。”
父亲默然,白丁关于大红人的话让他十分尴尬。他没想到两位好朋友都对谢富治有如此
大的意见,而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谢富治的大红人。所以,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安慰
白丁。
解放后,一本名叫“敌后武工队”的小说风靡全国,勾起了多少人对现代水泊梁山式豪
侠生活的向往。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刚开始试点组建抗日武装工作队时遇见了多大的
阻力。这是共产党在没法子的情况下,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在日本人的连续扫荡下,大
仗打不了,大部队活动受到严重限制,只好寻求分散的途径。但被抽调的干部战士不这
么想,他们依旧迷恋大部队,不愿意到危险地区独立工作,发牢骚,吊二话,闹情绪,
感觉自己被部队抛弃了,是大妈生的,后娘养的。部队做了很多工作,最后杀了一口猪
,欢送他们。
欢送会上,白丁喝着酒,醉熏熏地当着大家伙嚷嚷道:“上断头台的死囚犯人,临行前
,都要吃断头饭,喝断头酒。咱今天吃饱喝足了,不也就图的这个痛快吗?”他端着酒
碗来到谢富治身边,结结巴巴地说:“谢,谢政委。我感,感谢组织对咱的信,信任。
来,咱,咱哥俩干一碗,为了党,党的事业,咱没说的。就是以后,”指指父亲:“别
老牛护犊子似地护着那小白脸。”
谢富治“砰”地放下酒碗,低声说了声:“没出息。”铁青着脸,背着手出去了。
“这饭吃得像报丧,”陈锡联狠狠地说:“晦气。”

邵英要做的露脸事儿也没别的,还不就是带着部队伏击日本人的车队,搞些战利品来显
摆。那天,父亲出任务,刚回到旅部,就看见谢富治扎好腰间的皮带朝外走。他看见父
亲,生气地说:“你们宣传队搞的什么名堂?杀鸡杀鸭的,难听死了。”
父亲一愣,这才注意到从宣传队驻地方向传来咿哩呀啦的拉琴声,间或还冒出几嗓高低
不齐的号音。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些号音起调突兀刺耳,然后瘪拉拉地断了气,好像
竹子劈叉破开一般难听。父亲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只好小心翼翼跟在谢富治的后面,
进了宣传队住的小院。一进门就看见小何高兴地对他们喊叫道;“谢政委,黎科长,快
来看,邵政委给我们弄来些什么?”
父亲这才发现,地上落落杂杂堆着一些西洋乐器。什么巴松,黑管,长号,短号,锣钹
,架子鼓,大中小提琴,最可笑的是还有一台笨重的钢琴,真不知道邵英是怎么弄到这
里来的。宣传队的人从来没见过这些家什,个个喜笑颜开,试试这个,弄弄那个,就是
整不出个正经调子。干事刘行淹笑嘻嘻地对父亲说:“没想到小日本还挺讲究,打着仗
还要拨弄这些洋玩意儿。倒是便宜了邵政委,全给它们弄来了。”
邵英坐在屋门前,矜持地微笑着对谢富治,父亲说:“小意思,这也算新式武器。赶明
儿排练排练,咱们也开开洋荤。”
“胡闹,”谢富治脸黑得吓人:“姓邵的,你马上找人,从哪儿搬来的给我搬回哪儿去
。你还嫌宣传队不够闹腾,不够累赘吗?你是不是想把旅部的位置暴露给日本人?”
这时邵英已经吓得站起来,垂头丧气,一声不吭。谢富治指着他继续狗血喷头:“不要
以为打了几个胜仗尾巴就翘天上去了,就这也看不起,那也看不上。三八五旅盛不下你
了,八路军也容不了你啦,你要跳到月球上去了。我老实告诉你,最艰苦的时候还没到
呢,你得放小心点儿。日本人不是“杨家将”,“精忠传”里的土得龙,土得彪。他们
也有脑子,而且不比我们傻。他们的囚笼政策,三光政策,强化治安,剔抉扫荡,哪个
不是冲着游击战的腰眼子上戳。我们就是十二万分小心,也保不了万一。像你这样,马
马虎虎,大而化之,什么都满不在乎,早晚有一天要吃大亏。”说完,转身就走。
父亲追上谢富治问:“把所有乐器都弄走,太可惜了。有些小号,提琴什么的,带起来
也不费事,是不是可以留下。”
谢富治顿了一下:“这个事就交给你处理了。另外,”他放低声音对父亲说:“通知邵
英,叫他晚上来旅部。”

谢富治,陈锡联终于下定决心,组建冀南挺进支队。团级单位,营级建制,从各部队抽
掉最好的干部战士。连排以上骨干必须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班长战士全部是有丰富
战斗经验的老兵。主力十团参谋长马家兴担任支队司令员,邵英任政委。邵英是唯一一
位没有参加过长征的连以上干部。
任命宣布后,邵英愣在哪儿站了半晌没挪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么多老红
军干部归自己领导,老谢是发疯了吗?
作战会议结束后,邵英把父亲硬拉到山沟里,不停地唠叨:“也许是我小肚鸡肠。怎么
就觉得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打成一片是那么难,就像是蛇脱掉一层皮。我总觉得自己是
革命队伍中的异数。不被理解,没有人向你敞开胸怀。你怎么看?我看你和谁都处得来
。”
我怎么看?我能看出个什么新鲜花样来。父亲抬头望了邵英一眼,没有回答。其实,在
内心深处,父亲始终认为:知识不过是个人谋生的工具,和木匠,铁匠,鞋匠,钟表匠
的手艺一样,关键是你掌握的知识对社会有没有用处。知识不是分割社会的楚河汉界,
更不是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武器。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都是普通人,没必要相互看不起对
方。当然,更没必要在对方面前有什么自卑感。月有阴晴园缺,人有优劣短长,是什么
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饭,干什么样的事,何苦要削足适履,事事强求。
见父亲不回答自己的问题,邵英催问道:“说说你的秘诀吧,怎么你就能和老谢,赵保
田他们搞好关系?”
“我有什么好办法?不过顺其自然吧。人一辈子就像小时候玩的弹子游戏,你掉进一个
坑里,当然,这不是碰运气,就算得分,就算对社会做出了贡献。如果找不到一个合适
的坑,你就在平地上继续寻找,晃悠。就算是终身找不到,也没必要过份伤心,想想大
多数人也和你一样,平平淡淡过了一辈子。”
“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不,我做不到,那还不如让我去死。我一定得找到自己位置。让
别人去说:当年,有一个从陕南汉中出来的青年,他做了一件事情,也许是惊天动地的
事。”黑暗中,邵英的两个眼睛炯炯有神。
“那你这回满意了吧,老谢还是信任你,给了你个机会。”
“没想到,我真没想到,老谢肚量这么大。”他一把把帽子从头上抓下来,挠着头皮说
:“谢政委不简单,将来能成大事,跟着他没错。”
“光靠一个谢富治顶个屁用。还得看共产党,只有共产党胜利了,我们才有前途。否则
,一切都个没准头。”
“还有没有烟,再给我一支。”邵英把手中碾碎的烟卷扔掉,又向父亲要。
父亲本人不怎么抽烟,但他经常下部队做调查。那些五大三粗的战士们大多文化程度不
高,和知识分子有一种天然的隔阂。你找他们谈话,他们大多是简单应付几句。这时,
如果你从口袋里掏出几支烟,俩人一起吞云吐雾,弄到双方看不清对方的脸面,事情往
往会有魔术般的变化,他们会扯开话匣子,毫无遮拦地向你坦露胸中的一切。所以,每
次战斗缴获,只要有烟卷,父亲都要跟谢富治申请一包。这工作不亚于虎口夺食。陈,
谢和那些营团长们哪个不是老烟鬼。你不抽烟,要一包来干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没有
任何人会流露丝毫共产主义思想。
这天晚上,邵英和父亲谈话时,表现得极度神经质。他嘴里不停地说,手指不停地捻着
手中的卷烟,捻碎一支又向父亲要一支,一连干掉了七八支,眼看父亲的口袋就要空了
。父亲忍不住叫嚷起来:“你不抽,糟践东西干什么?我每次费多少唾沫星子才弄到一
包,容易吗?”
邵英无奈,站起身对着空山谷吼道:“谢富治,我服气了。”

几天后,父亲到宣传队帮忙排练,收拾东西。竺青瞅着没人的空儿,走近父亲,悄悄问
:“明儿午后,我去后山窝子踏青,你去不?”
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从竺青口里说出来。以前,父亲还从来没有和她单独外出过。父
亲心绪有点乱,慌忙中也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中午,下了一场暴雨,道路有点泥泞。父亲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到后山
窝子看看。翻过山,顺着一条松柏林子覆盖的小路下去。快到林子边缘时,父亲停下脚
步,站在一棵大柏树的阴影中。他看见竺青坐在下方山崖的青石上,背对自己,周围是
满山遍野,杏黄艳丽的迎春花。在竺青对面,邵英如同松鼠般地窜来跳去,唾沫横飞,
手舞足蹈,一度竟单膝跪倒在竺青面前。然而竺青的身体始终保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
。邵英忍无可忍,咆哮起来,一转身,向对面不远的悬崖顶奔去。
只见悬崖顶上,团状的白云从天空弥散开,露出如洗的蓝天。耀眼的金光射在山前的湿
气中,激起一道绚丽的彩虹。邵英英俊潇洒的背影笼罩在彩虹中央,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起风了,风吹散他的头发,撩起他的衣袂。在父亲的印象中,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
位抗日英雄的飞扬神采。
父亲知道了竺青叫自己出来的意思,但没有上前打搅的勇气。他调转头悄悄回到驻地。
在路过宣传队后院外的菜地时,意外地看见一只杂毛小兔子偷吃地里刚冒尖的青菜。小
兔子机灵,敏捷,父亲觉得很好玩,就退后几步,站在那里看。小兔子警觉地望望父亲
,确定没有危险,又继续她的收获。这时,一曲呜咽婉转的二胡调从宣传队后院流溢出
来,音质如琥珀,音色如水晶,柔如飘带,亢如松玉。父亲知道这是小何的工夫,宣传
队只有小何有一手二胡绝技。夜幕渐渐落下,父亲蹲在地上,闭上眼睛,心驰神往,追
逐着那首千古名曲随波荡漾:
北风哪个吹呀,雪花哪个飘。
雪花哪个飘飘,年来到。

三个月后,冀南挺进支队在邢台以东全军覆灭。
这是三八五旅在整个抗日战争中的最大失败。消息传来后,邓小平就说了一句:“让个
屁事不懂的学生娃娃当领导,犯了左倾冒险主义错误。”
十一
论才华,父亲对谢富治的评价是:精明强干。比较建国后他的历任顶头上司,父亲最佩
服的还是谢富治。说到谢富治,父亲总是感慨地说:“那个人有本事,有水平。”
“谢富治在三八五旅时,有很高的威信。平时,严肃郑重,不苟言笑,原则性很强,干
部有了毛病,不管是思想上的,工作上的毛病,都有点怕他。谢富治给人的印象是:思
想纯正和以身作则。就这一条,使他批评干部的毛病时,谁也不得不服服帖帖。他不仅
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政治干部,而且是一员久经战阵,能够指挥部队打仗的将领。在三
八五旅作党的工作,政治工作的人,不会打仗,就没有威信,也不可能长期留在那样的
岗位上。谢富治是贫苦农民出身,参加革命前,跑乡场,作木工;参加革命后,是从战
士、班、排、连、营,一级一级打出来的;是上上下下公认的优秀政治委员和指挥员。”
给父亲印象最深的,要算一九四一年秋季反“扫荡”。
十二
一九四一年夏秋,各种阴郁的消息在太行山游荡。由近到远的有:三八五旅冀南挺进支
队在敌机械化部队围攻下全军覆灭;支持了十年之久的东北抗日联军被日本关东军的打
得土崩瓦解;苏联红军在纳粹德国的突然袭击下节节败退。其中,苏军的惨败对父亲他
们影响最大。因为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对尚处弱小状态中的中国共产党
来说,她是最大的精神支撑。每个人都明白,如果苏联不垮,中国共产党也不会垮,如
果苏联完了蛋,那中共的前途可就难说了。大敌当前,很多人泄气了,部队出现大量非
战斗减员。一些本地兵,干脆扔下武器溜之大吉。
阴郁的局势中也有令人高兴的事儿:白丁从冀南回来汇报工作。冀南挺进支队失败后,
父亲和太行山的很多人把冀南想成了人间地狱。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站着的这位和
白丁的名字联系起来。白丁不仅变得坦然自信,挥洒自如,而且养得面皮白净,吃得肥
头大耳。看见父亲,白丁哈哈大笑道:“唉呀,老黎,你可瘦多了。你们在太行山都吃
些啥玩意儿,要搁冀南,喂牲口都没人要。可笑谢政委还要请我吃饭呢,我倒是把自己
带回来的一条酱牛肉给了他,可惜你没口福啦。”
“冀南境况有这么好?哪儿可没有我们的根据地。”父亲根本就不相信。
“老实说,我开始也没想到,还以为谢富治整我呢。”白丁说得兴致勃勃:“到了那里
,才知道冀南的党组织有多能耐。不错,敌人是占领了每一个大小城镇,我们拿他们没
办法,但每个小村庄全在我们手里。到处是两面政权,明里应付日本人,暗地里全是帮
八路军做事,他们拿我们也没办法。我们走那里,乡亲们都是热情招待,吃得好,睡得
舒服,一天一天尽长膘啦。”
“那冀南挺进支队怎么回事?”父亲问。
“啊哈,还惦记着你那老同学?”白丁撇撇嘴:“明白告诉你吧,他没戏了。”
“师部通报说他是失踪。”
“瞧瞧,死心眼儿不是。你打没打过仗?啥叫失踪?有失踪几个月还活不见人,死不见
尸的吗?肯定是被打死啦,要不就当了俘虏,不过没人认出他的身份罢了,能有什么区
别?咱可是唯物主义者,做判断要有事实依据。心想事成,那是主观主义。唯心论。”
白丁的话戳到了父亲的痛处。的确,是内心深处潜藏的愿望让他把邵英的命运尽可能往
好处想。但让人当面指出来,父亲还是有一丝恼羞成怒的感觉,他讥刺地对白丁说:“
真希望小日本把你也包了饺子。”
“哈哈,还是主观主义?你忘了我们是敌后武工队,一支部队就那么十来个人,目标小
,容易隐蔽。挺进支队好几百号人,还有枪有炮,太显眼,日本人不打他们打谁去?”
“你们成天究竟干些啥?总不成尽吃好的不干事。”
“干不了大事,干小事。打冷枪,发传单,除汉奸,摸哨兵,进城搞些破坏。反正哪,
什么事儿小鬼子觉得干着缺德,我们就干什么。前不久,我们还进南宫县城,炸了日本
人一个军火库呢。这不,到秋天啦,青纱帐倒了,我们活动不太方便,谢政委就叫回来
汇报工作。”
可能这家伙对日本人的缺德事干得实在太多,刚回到太行山就碰上了日军空前规模的秋
季大“扫荡” 。父亲心说:真是你小子的“报应”。
十三
这年秋天,旅部驻在涉县以南清漳河畔安城一带的村子里,各团分散在外。一般地讲,
敌人每次大扫荡以前,都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寻。最明显的征兆莫过于周围日军各据点开
始堆集粮草。另外,敌人飞机的活动也比以往频繁。当时,八路军的情报工作做得很到
位。老百姓一旦发现异常情况,马上就会报告给地方各基层组织,然后迅速传递到旅部
,师部,乃至总部汇总。所以,每次扫荡,八路军都会预先做些准备。但这次和以往不
同,日军的情报封锁极其严密,等部队发觉,合围的大网已经拉开。父亲前一天还带着
宣传科的几个人到十团搞调查,第二天就接到命令赶回旅部。一路上,看见敌人飞机在
天上飞,一度竟有十来架之多。飞机对集镇,村庄,甚至路上的行人投弹,扫射,撒传
单。父亲他们一大早出来,躲躲闪闪,快到中午才走完十多里山路,灰头土脸回到旅部
宣传科驻地。进屋后,脸都没来得及擦一把,又马上出门,安排骡马,包裹大行李,清
点人员,整顿队伍。下午,接到旅部命令,准备跟随旅直突围。这时,村庄里是人来人
往,车水马龙。黄昏,老百姓推着车,挑着担子,扶老携幼,在村干部和民兵的组织掩
护下向北山方向走。部队向涉县西南的一座大山上转移。
在父亲的记忆中,那天的天空是褐色的。挂在山脊线上的太阳没有固定的形状,看上去
稀糊浆似一团,就像咕嘟咕嘟向外喷涌岩浆的火山口。山,土地,河沟,树,道路,村
庄,房屋,到处涂抹着一层厚厚的铁锈色。空气中充斥着落叶的甜腐味,生土的碱辛味
和硝烟的酸涩味。在南清漳河对面的平阳地上,远近不等升起数道滚滚黑烟,让人不禁
想到天方夜谭中渔夫放出的魔鬼。四周的枪声起落不定,时紧时密。间歇,有一发炮弹
带着尖锐的哨音破空而来,落在近处,发出短促的闪光和震慑的爆裂声。数十只惊悚的
乌鸦,扑腾翅膀,呱噪着在头顶盘旋。远方的田间地头,一头无主的耕牛拉着半截犁具
漫无目的的狂奔,吓得附近的几头山羊四散逃窜。通往县城的大路上倒卧着一匹老马,
腿已炸断,头还昂在空中,悲愤地嘶鸣。在它身边不远,有一辆散了架的大车,车辕还
辟叭辟叭燃着火苗,卷着青烟。
出得村庄,父亲的心都收紧了。只见旅部司、政、供、卫的庞大机关,抗大分校的部分
学员和一个营的战斗部队,一两千人员,数百匹骡马,还有大车,从邻近几个村庄出来
,然后在南清漳河边汇成长列,沿着一条分支小河沟缓慢向晦暗的山区蠕动。队伍的脚
步踏起的黄红色尘土满天飞扬,遮挡住人的视线。后面枪炮声紧紧跟随。队伍走了十几
里地,前面传来枪声,上级命令就地停止。过了一阵,先头部队折向西边一条小路,后
续部队随后跟着转弯折向。刚离开河沟,西边传来密集的枪声,很明显发现敌情,于是
又传令向回走。黑灯瞎火中,大队伍可没这么好掉头。这样一走一停,一转一折,人马
立刻开始拥挤混乱。父亲他们还在往前走,前方却开始往后退,你推我攘,拥挤在山谷
道中乱了套。正在不可开交,就见人们纷纷往两边闪避,挤得靠近岩壁的人马嗷嗷直叫
。原来是特务连连长钟明锋带着一连人匆匆地拨开人群,往来路方向去。钟明锋锁着脸
,一路嚷叫:“闪开,快闪开。”
“牵紧马缰。”
“拉住骡子。”
“他妈的,怎么还带大车?搬家啦?”
部队稀哩哗啦退回河沟,走不动。司,政,供,卫和抗大分校的人员相互交叉,各部骡
马乱蹦乱窜,叫声,喊声,诅咒声混成一团。白丁看见父亲,跑过来喊道:“你们宣传
科怎么搞得?西边的掩护部队都撤下来了,还有几个人在那边呆着。”
父亲赶快叫人去找,原来是刘行淹几个人。他们半道上迷了路,幸亏碰见白丁,才没走
散。白丁在河滩上转了两圈,见不是个头,干脆就呆在了宣传科的队伍中。父亲想赶他
走:“去找你的敌工科,呆我这儿干嘛?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看上我那几个女兵了。”
“唉,还真叫你说准了。“白丁嘻皮笑脸地说:“没听说过?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到了危急关头,就咱俩谁也别管,带上几个中意的女同志突围,又刺激又罗曼蒂克。
没准儿还顺带着留下一段千古佳话呢。”
“啊,你还千古佳话呢?真是狗蹶尾巴不知羞耻。”父亲骂了一声。然后问:“陈谢首
长在哪儿?”
“陈锡联去了九团。谢富治到师部开会,不知道现在回来没有。”白丁简短地回答。
父亲走到竺青身边,轻声问了句:“怎么样,吃得消吗?”
竺青抿嘴笑笑,还没回答。就见她身边的小何挽挽额前的秀发,一扬头:“没问题,忙
你的去吧。别瞧不起妇女。”
父亲讪讪走开,赶快清点队伍,把交叉混杂的人员和骡马分开。一时,队伍整齐了许多
。白丁闲不住,拉着十来个人聊上大天。
白丁点着一支烟,大咧咧地说:“叫我说,今儿个晚上悬。锡联同志和老谢不在家,靠
杨胡子那几刷子,吃得住劲儿?”杨胡子是副旅长,刚从苏联回来,还没有得到部队的
信任。
刘行淹刚才崴了脚,脚腕子肿得像个大馒头,柱着一根棍子说:“看样子,前后左右都
有敌情,以前没见过。”
“敌人兵力肯定不少。”小郑说。
“刚才老郭庄方向打得紧,我寻摸着是九团那边出问题了。”白丁悠哉悠哉地吐了口烟
圈。
“九团?旅长不是在那边吗?”小郑惊慌地说:“九团都顶不住,咱这边可咋办呀?”
“我们三八五旅,数九团的老红军多,武器也最好。”伙房的大老王面无表情地说。
“战斗部队都在外面,就旅部这一摊子,打打不得,碰碰不得,这叫人包了饺子,咋办
?”
“陈谢首长怎么还不会来?靠杨胡子和参谋处那几爷子,非出事不可。”
“唉,胡子啊胡子,你别叫部队呆在河滩地里吓转悠呀?”
“敌情不明,往哪儿走?换你指挥就能成?”
“白丁,你小子就不能闭上嘴歇会儿,没人说你是哑巴。再胡说八道,小心老子送你上
军事法庭。”父亲对白丁破口大骂,他知道这个时候,这种消息很容易像瘟疫一般上下
传播,诱发部队骚乱情绪。
“得,这儿是你的地盘。咱听你的,不搞宫廷政变,别介意。”白丁依旧嘻皮笑脸。气
得父亲真想扇他两巴掌。
“怪不得老谢要让你滚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父亲恨恨地道。
“你能耐,吐一根给我看看?”白丁翻着白眼,斜着眼。
聚集的人群散开了。刘行淹一瘸一拐走到父亲面前,脸色凝重地说:“黎科长,一会儿
部队放了羊,我腿瘸跑不动,你就把我一枪蹦了。宣传科就你有枪。我是宁死不当鬼子
的俘虏。”
“我现在就想蹦了你。叫你胡思乱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父亲拍拍刘行淹的肩膀,平
心静气地说:“沉住气,相信上级有办法。”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正在这接骨眼上,一支战斗部队匆匆忙忙从旁边跑步过去,惊得
宣传科的一匹大骡马嘶鸣着跳跃起来。骡马背上的行李散了架,哗啦地掉下几面铜锣,
铿锵的声音震得脚下的河滩地直打颤。牵马的战士当即吼起来:“你不能跑轻点?打了
败仗?奔丧哪。”
对方的战士瞪着眼珠,叫骂道:“再说一遍?老子现在敢揍你。”
小郑慌了,居然搬起一块石头去砸铜锣,结果是更加惊天动地的声响。有人大骂:“想
找死?自己找地方上吊去。都这个时候了,还带这些,不嫌累赘得慌。”
父亲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心里直打鼓。就旅政治部这一摊子,光骡马编一个骑兵连
就绰绰有余。更别说电台,卫生队,宣传队,后勤分队带着文件箱,油印机,医疗用品
,器械弹药,服装粮秣真是应有尽有。各单位的给养更是超载满员,庞大的机构,累赘
的行装,没有战斗部掩护,如果碰上日本人的扫荡部队,后果不堪设想。无奈之下,他
站在河滩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蚂蚁一般来回蠕动的人群,自言自语地说:“所谓军
心浮动,大概就是这样子。”转头看见满不在乎的白丁,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你小子
心里就不急?”
“急?急管个啥用。放心,我掰着手指掐算过了,咱共产党命不该绝,”白丁来回遛达
几圈,继续说:“马克思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
十四
突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十几匹坐骑沿着河滩,从骚动不安的部队旁疾驰而过,
不知谁喊了声:“好了,旅首长回来了。”
这话像电流一般刹时间传透整个部队,部队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刚才议论纷纷的嗡嗡声
消失了;刚才黑压压,乱糟糟的河滩清爽了,还露出了一溜洁白的沙石地,就如同火车
即将离站的月台。人们虽然依旧来回走动,但看上去不再像无头苍蝇,每个人都直奔明
确的目标。蹲坐在地上的人站直身体,整理行装,归还本队。连一贯吊儿郎当的白丁也
自觉地站到了队伍中间。甚至于骡马好像都变得懂事了,不再撩蹶子,乱蹦乱跳。父亲
望着沙石地中间恣意淌过,明净涓细的流水,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在这不同寻常的
安宁中,四面爆炒豆似的枪声突然变得如此贴近,如此清晰,如此楸人心肺,但整个部
队却没有一个人惊慌。一个优秀的将军真是部队的主心骨。军心的微妙变化,让所有人
都受到感染,好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看见了一丝亮光。
果然,上级下达了简短的命令:扔掉大车和笨重行李。不久,部队再次向前移动,这次
是向东,沿着一条崎岖险陡的羊肠小道向上攀登。轻装带来的一个明显好处是父亲可以
把刘行淹及几个伤病号架在牲口上走。他问宣传队的几个女同志要不要坐牲口?小何跳
着脚,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好啊。黎科长,你得给我找头小毛驴。马呀,骡子呀
,我害怕。”
竺青笑笑说:“是呀,眼看要走山道,骑上牲口怪吓人的,还自己走吧。”
“怕什么呀,竺姐。让黎科长给咱们牵着缰绳。”小何笨拙地爬上一头小毛驴。
白丁跑过来拉住那头毛驴的缰绳,贼笑着说:“还是让我来吧。黎科长也就一双手,顾
不了那么多人。”
“唉,唉,慢点儿,慢点儿。我要掉下来了。”小何弯着腰,简直想抱住毛驴的脖子。
羊肠小道又细又窄又险,而且荆棘丛生。父亲他们手割破了,没人理会,脚踏空了,旁
边人拉起来就是。大家一个劲往上爬,累得人全身发热,满头大汗,但没有一个人拉开
距离,掉队。午夜过后,这支恐龙级别的庞大队伍终于翻上了垭口。
上了垭口,上级传令休息。大家靠在路边的坡坎上垫着背包闭目养神。有的人倒下就打
鼾。白丁闲不住,又拉上人吹牛:“我们一行四人,我,老郭,小张,小李在集市前一
天晚上混进李家桥,”
“混进去,住哪儿呀?”小郑问。
“别打岔,听白科长讲。”小何赶忙制止小郑。
“住哪?镇里有我们的堡垒户呀。第二天赶大集,人来人往。到中午时,我们几个队员
在镇外的小树林子里打了几枪,炮楼上的敌人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了。镇内的人也炸了
营,挤着往外跑。我和老郭,一直蹲路边儿,这时站起来,顺着人群往炮搂下面的检查
岗走。小张,小李跟后边儿。要是我和老郭的活儿干得不利索,他俩儿打扫卫生。”
“就不害怕呀?”竺青小声问。
“怕也得干呀。”白丁又比又划,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我和老郭,一人胳膊底
下塞只枪,藏外套里边,枪口冲这后背方向。我们用布把枪包好,又挡声音又不伤皮肉
。当然,得留着扳机,扣不了扳机,这哪成呀?然后,挤到俩鬼子哨兵身边,背对他们
的胸口,一搂火。可笑,俩鬼子还在那儿张罗,让人排好队呢,扑通就倒下了。我和老
郭趁着乱,赶紧几步出了镇。等炮楼上的鬼子明白过来,早没人影啦。”
大家不敢高声,但还是都压低嗓音笑了。
当然,抗战结束后,白丁给父亲讲的故事远没有这么轻松:“我所在的平原中心县委,
在整个抗战中牺牲的干部,从县委书记到通讯员,正好可以搭成一个县委班子。我们最
初一块儿下山的十七个同志,完完整整活到胜利的只有六个。就拿那次打哨卡的四个人
来说,老郭丢了一只胳膊。小张,小李在四二年五一大扫荡中牺牲。”他的话头停了片
刻,好像是怀念。然后,抬起头望着远方,满脸自豪地说:“但我们每个人手上,至少
犯下了一条小鬼子的人命,至于汉奸,特务就更不用说了。”
十五
然而,这个时候每个人的心头像灌着铅。所以白丁的故事讲完,一时竟没人找出新的话
题。突然,小郑冒出一句不和时宜的话:“你们说,莫斯科能守住吗?”
没有回答,只有大家伙沉重的呼吸声。
“别信小鬼子胡说八道。”刘行淹中气不足地说。其实,多数人都看到过日本飞机撒的
传单。
“真要守不住,那可该怎么好?”好一会儿,听到竺青叹息一声。
“守得住,守得住,别担心。苏联垮不了,共产党垮不了。”白丁信心百倍地说。
“看你说的,你又不在莫斯科,怎么知道守得住?”父亲不屑地说:“空头支票,谁不
会开?”
“哎,这可不是我开空头支票,”白丁急得站起来:“斯大林说,希特勒想占领莫斯科
,就像他要看见自己的耳朵。你想想,谁能看见自己的耳朵?古时候的皇帝尚且一言九
鼎,斯大林是世界革命的领袖,他的话,能随便说吗?”
这话多少给人一点安慰,父亲也不敢吭气了。
正在这时,有人在山崖边子上,压低嗓音喊道:“快过来,看看下边是什么?”
所有人都跑了过去。父亲刚要挪动脚步,回头见竺青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光亮亮的大眼
睛在黑暗中闪烁。父亲想她可能是累了,笑笑,说了半句话:“真没想到,”
竺青抿着嘴,也是笑笑,没有答话。
父亲转身要走,听到一声轻语:“邵英,有消息吗?”
父亲停住脚,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当时,冀南挺进支队失败的消息只在旅部和少数团营
级干部中流传,没有正式传达到部队。所以,父亲含糊地说了句:“那边情况不太好,
挺困难。”
“其实,我都知道。”竺青的笑容有点晦涩。
父亲想了半天,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那个玉磁葫芦?怎么,”话没说完就后悔
了。
竺青“噗嗤”一笑,缕缕头发:“瞧你,就一玩意儿,那么上心?”
这时,就听白丁嚷嚷开了:“老黎,快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传说中吕四娘的血滴子。”
十六
父亲来到山崖边,朝下张望,果然吓了一跳。黑黝黝的山脚下有一长串红珠子,点点滴
滴,圆润光亮,蜿蜒数十里。初看,煞是可爱,如同美人脖子上的红宝石项链;细细捉
摸,不禁毛骨悚然,好像火云洞中爬出的蜈蚣精。
“难道,鬼子要烧山哪?”父亲头脑中浮现出晋文公和介子推,屁股也感觉像是坐在了
殷纣王的炮烙铜柱子上。
“我担心,”刘行淹声音有些颤抖:“小鬼子不会鼓捣什么新鲜玩意儿来对付我们?”
“新武器总得有个响动,”小郑不以为然:“会不会是探照灯?不对,颜色也不对。”
“他们该不是想弄条烧红的铁链子把山锁住吧?”这是白丁的解释。
正没个开交,就见旅部通讯员跑过来,问:“宣传科吗?黎明同志在哪儿?”
白丁指着父亲说:“在这儿,没跑丢。”
“噢,白科长,你也在这儿。正好,旅首长让你们俩一块过去。”
“旅首长?那个旅首长?”白丁问。
“是谢政委呀,怎么啦?”通讯员觉得白丁问得奇怪。
“真是谢政委?你亲眼见谢政委在旅部?”白丁提着气,追问了一句。
“嘿,白科长,怎么说话?你是姓白吗?”通讯员噘着个嘴。
“真是好消息,黎明,我们赶快走。”白丁好像长舒了一口气,高兴地拉着父亲往旅部
方向跑。父亲对刘行淹交代一声,刘行淹也较前轻松不少:“赶快去吧,谢政委的事儿
,耽误不得,这摊子有我照看着呢。”
一路上,白丁摇头晃脑,居然哼起诗来:“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
惊。”指着下方的红光链条,对父亲说:“嘿嘿,触景生情,有没有点儿‘骑火一川明
’的味道。”
“那是鬼子烧的火堆。”通讯员突然说。
“什么?火堆?”父亲有些不明白。
“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是嘛玩意儿。后来特务连派侦察员下去,才知道是敌人点的篝火
。”
原来敌人在武涉公路沿线,清漳河两岸一带村庄,都燃起熊熊大火,好像给这些村庄各
套上了一个明晃晃的火圈。这是敌人怕八路军夜间袭击,所以每进一个在村庄,都要拆
掉老百姓的房屋,把木头用来在村庄周围点篝火。凡有篝火的地方,就说明敌人已在这
些村庄里宿营。
听到这儿,父亲咕噜了一声:“得多少人,才摆得出这个场面?还挺壮观。”
“应该把‘骑火一川明’改成‘敌火一川明’,这样更恰当。”白丁依然沉浸在诗词中
:“唉,我怎么忘了,这是谁的词?”
“啥时候了,还记得这些,”话虽这么说,其实,父亲自己也来了兴趣:“反正不像陆
游,是辛去疾?我还记得开头几句: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
,黯销凝。对了,是张孝祥,没错。”
十六
两人说着话,已经看到谢富治孤独的身影站在穹窿般的夜色中。他手托着下巴,眉头紧
锁,黑沉着脸但没有丝毫惊慌表情。在他身旁,是所谓的旅司令部:就几个人围着一盏
马灯查看地图。谢富治看见父亲和白丁,严肃地说:“你们两个来得正好。现在,情况
非常严重。看看山脚下那条红线,我们被敌人包围了,如果天亮了还跳不出去就要吃大
亏。我们必需从敌人占据的两个村子中间往外插。黑灯瞎火,没有向导不行。你们两个
大知识分子,能说会道,分头跟上特务连,马上出发,碰上老乡,务必说服他们给部队
带路。”
父亲和白丁答应一声“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跟着特务连的同志出发。虽然他们心里
直嘀咕,这黑的天,荒郊野岭的地方,上哪儿找人。不过也真是土八路命不该绝,走一
走,父亲他们就在前方山脊上发现俩黑影。开始,大家还不相信,跑过去一看,原来是
一对老俩口。
父亲请他们带路,老大爷站在原地不吭声。老大娘连声说:“同志呀,不是我们不去,
是咱这口子老骨头不成了呀。他今儿一大早就出了门,挑一担柴禾下山卖,想换点油盐
钱。不想正碰上鬼子扫荡,只好往回赶,我们刚把粮食‘坚壁’好,这不赶紧往外逃。
便碰上你们同志了。”
父亲温和地说:“老人家,实话告诉你,敌人把我们包围在这山上了。我们要乘黑夜冲
出去。冲不出去,天一亮,那就危险了。这么黑的天,没人带路怎么个走法,还是请您
辛苦一趟吧。”
老大爷就是不开口。还是老大娘说:“同志呀,您看他这把年纪,眼睛也不好,怎么走
夜路呀。”
特务连的王排长拉着枪拴,焦躁地说:“老大爷,我们几千人的命呀。这大黑天的,叫
俺们上哪儿再找人。老人家,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老大爷依旧面无表情。老大娘可吓慌了,拉着王排长的手说:“同志呀,你就枪毙他吧
,他实在是走不动,这年月到那里不积点德啊。”
父亲喝住王排长,耐着性子左说右说,老大爷就是闷着脑袋不开口。时间在一分一秒钟
过去,部队在山顶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正在没奈何之际,就见谢富治大步流星走
过来,径直到老大爷面前,抓住他的手,猛烈抖动着恳求道:“老人家,你要相信我们
。看看吧,我们是三八五旅的,有多少太行山的子弟呀,你就忍心看见他们被日本鬼子
屠杀吗?我求求您,救救他们吧。”
接着,谢富治的一个动作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谁也没想到,在旷野怒嚎的山风中,头
顶着满天星斗,共产党分区的最高军政首长,当着一个普通老百姓的面,突然双膝弯曲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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