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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 发帖数: 450 | 1 如花之笺
朱以撒
朋友从外地来,会给我带些花笺来,作为礼物。他们知道我喜欢写小楷,而在花笺上写
小楷,再也惬意不过。我总会迫不及待地打开、抽出,看上边淡淡的花纹,是不是我已
经收藏过的,然后才和他们说话。有一些话题就是围绕花笺展开的,它蝉翼般的洁净和
细腻,使接下来的谈话也斯文起来。
和八尺宣、丈二宣相比,花笺实在太小了。如果在巨大的展厅,一幅花笺的书法作品,
可能让人浑然无觉它的存在。那些大如一堵墙的作品,骤雨旋风,点的跃动和线的萦绕
,让观者也随之激动起来,像要情不自禁地奔跑。可是,也很容易从荒率的字迹上联想
到那个挥毫的人的仓皇忙乱,或者攘袖瞠目,不像是一位书生了。书写的人一动笔就是
写一些很大的字,而坐下来在花笺上写一首诗,一首词,把字迹往小里写,往精致里写
,反而要难倒很多人。许多花笺因此沉睡于箱箧里,主人早已忘了它们。
晚间闲暇,就会把花笺抽出一些来把玩。花笺是个小世界,小有小的妙处,因为小而设
计周全,一点小变化就能使花笺的空间鲜活起来,让人不胜欣喜,因为小而看到了它丰
富的美感。以前,我总是支持小中见大的说法,以为不如此易于落入小家子气的泥淖。
在一些所谓小中见大的作品中,都生出了刻意为大的痕迹,就像一个丫环,要装出女主
人的姿态,毕竟是挺费劲的事。只能等许多时日过去,人才渐渐平和,能和一枚花笺的
情调相会。大的器物总是容易让人懂,就像一尊厚重的青铜器,放在那里不动声色,讲
解员也会特别地费口舌来解读,使它成为瞩目的中心。一枚轻飘飘的花笺,微风从纱窗
透进来,就可以让它飘落到地上,得俯下身子,小心地拈它起来。一个人平伸出两只手
,巴掌摊开,一枚花笺就这么大。小也要有人懂,就像蜗角里的蛮、触二国,也可以打
得刀枪齐鸣热火朝天。许多的小在人们匆匆的步履里忽略了,大凡小的没做好,大的也
未必能做好。所谓粗心、细心,在一枚花笺上的表现是最容易考量的——有一些细心是
与生俱来的,有一些则是由粗心打磨而成,由粗而细而精。于是在花笺上,驱心若游丝
之缳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此时便可以下笔而不糟蹋了花笺。
淡淡的纹路沉潜于花笺里,在暗处若现在明处若隐,美感恍惚。往往是浮动般的青龙、
白虎、朱雀、玄武,依瓦当的圆形,或半圆形,扭动着婉曲之姿。或者是远岫闲云、篱
角霜竹、古渡泊舟,图纹放置于花笺一角,不是左下角,就是右下角,显得有些荒寒。
一个人把玩这类花笺,看到了上半部分的寥廓天幕,自己就像是一缕闲云,三两霜竹,
一叶扁舟那般,在徐徐拂过的晚风中,四野清旷,头顶已有星星三五闪动。花笺的留白
如此巧妙,把这个空间空出来,不让笔墨点染它。留白永远是一种柔情的力量,如汪洋
的水面,月印千顷,空明清洁,涌动起遐思的波澜。装饰得很浓艳的花笺也是有的,艳
且满,使人无法落笔,也想不到辽远处了。对于送我花笺的朋友,我也借此考量他们的
品位——不是人品的高下,而是审美品位的高下。有的朋友显然与我的美感比较接近,
有的则显得遥远了——当然,他们都是好人,是好人在审美上产生的差异。他们走后,
我往往取出花笺中是清雅的那一枚,抄上一篇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或者吴均的《
与宋元思书》,使里边的林泉烟霞,合了花笺的韵致。而有一些花笺,我只能收起来,
不会在上边行以铁画银钩。
外出时见到新出来的花笺,就买一些回来把玩。它们的洁净、单薄,很有一些旧时代文
人的身影,身子骨不健硕,但是修长清瘦,走起路来徐缓、轻盈,斯文气从两袖的飘拂
中悄悄流露出来。相比于明清以来书法幅式的宏大,我更迷醉晋人、宋人笔下的小小简
札,由于小,指腕游刃有余,就无败笔,达到精彩。一个人不忽略纸空间的小,善用小
,于两地书往来的时段,和远方的人抒念想、叙暌离,再也合适不过。一枚有情调的花
笺会给对方多少惊喜?如果一位讲究花笺情调的人,他用哪一枚花笺给对方写信一定会
有讲究的。素淡的、拙朴的、清旷的、秀逸的,有所取,有所舍。想一想,对方打开信
封,用食指和中指探入,夹出薄薄的花笺,未展读时,心中已经浮动起雅致。我更倾向
于素淡的花笺,在上边传达会更有一种朴素的怀抱,像寻常日子里寻常的心情,应对寻
常的人、寻常的事。写信最使人自然而然——如果连写信都刻意为之,那么文人就没有
什么可以说自然的了。花笺自身的素淡,使人的指腕在它上边移动时,有如泽雉于涂滩
上,一啄一饮,皆得自在。
一枚花笺放久了,渐渐平和温润,以至毫无烟火气。这也使人乐意多买一些藏起来。江
南的人喜欢花笺的小巧、柔美,见了花笺就乐意解囊,以至于花笺叠花笺,可以写上一
辈子。三五年过去,江南的烟水毫无声息地在花笺上沁出星星点点的霉迹——显然,花
笺是宜于塞北的干裂秋风的,是秋风扫过,它们挺括和干脆起来。只是这里的人也喜爱
它,把它留在水汪汪的江南,闲时在花笺上边,留下一些隐微心曲,也不枉它远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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