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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航海时代4》中有所表现的“刺桐城”泉州，宋元时期是世界第一大港，同时也是
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和游戏里一样，彼时的东亚海域，还有着和西方一样的自由之风
，商人、海盗、冒险家穿梭往来。能和日本人、荷兰人、西班牙人并驾齐驱争锋海上的
，是那个名字以h打头的人群，你猜对了，湖建人！……
《太阁立志传5》里有个没名气的浪人叫山田长政。数值很差劲，经历很奇特。从他的
小传里我们读到，他1604年经由台湾去了泰国，在那里做了大城王朝的将军，带领一群
信仰基督教的日本武士征战东南亚，最后死于宫廷阴谋……
分析“倭寇”中的民族组成，其中实以汉族为多。“五峰船主”王直本是个徽商，但他
统领倭寇，以日本平户为中心建立海上帝国，被日本人称为“明国儒商”，却被明庭视
为“东南祸本”，加以诱杀。谈迁《国榷》认为若有王直统一管理约束海盗，便不会有
后来的大规模倭乱。（卷62，原文略）……
明清以来，很多福建人移民琉球，有“闽人三十六姓“之称。琉球被日本占领划为冲绳
县之后，多入日籍除汉姓，比如杨姓改为山口姓，林姓改为新垣姓。你猜到我要说什么
了吗？日本的知名演员山口百惠、新垣结衣，就是他们的后代。山口百惠曾戏言自己是
杨玉环的后人……
公元1556年西班牙人殖民菲律宾，1574年即有中国海盗林凤远征马尼拉之战，代表华人
势力向西方殖民者叫板。林凤围城不克，转而占岛为王，其与中国交通的中转站即为台
湾。后来郑成功赶走荷兰人统领台湾，也曾计划以台湾为基地，进一步征讨马尼拉的西
班牙殖民者。可惜天不假年，一病呜呼……
博尔赫斯在小说《女海盗金寡妇》中讲述了一则异化的东方故事，主人公是一位不见史
册的中国女海盗，此人在电影《加勒比海盗3》里被影像化为“清夫人”。她的原型究
竟是谁？原来是清代珠江口的女海盗“郑一嫂”。她活跃在19世纪初年，自称郑成功后
人对抗清廷。博尔赫斯转录之时，误传为“金寡妇”……
可以了。这样的冷知识、小掌故数不胜数。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是逸民、逐臣、流寇
、浪子……是正史不屑于书写的。在正统中国的理解中，中国人似乎应该是“安土重迁
”的，似乎大难来时泥丸封关、磕头谢天子的才是“中国人”。那些对大一统秩序提出
异议的、保持游离的，都是自甘堕落、弃身夷狄的怪胎，理应被鄙夷忘弃。曾经也属于
中国人的“大航海时代”，就此沉埋史海。
然而台湾人不曾忘记，因为他们正是这些逸民浪子的后代。他们看待中央王朝的视角自
然和“安土重迁”的大陆人全然不同。罗大佑在《原乡》专辑的第二曲《原乡I》中就
歌唱了这些流亡于海上的中国人。他以自己浑厚沙哑的独特嗓音为这首歌也为整张专辑
营造了深沉悠远的史诗气氛：
“茫茫原乡对唐山，摇摇摆摆辞海岸。雨泼面目、风吹帆船，存亡向天影孤单。
bông-bông guan-hiong tuì Tn̂g-suann，iô-iô pái-p
ái sî hái-huānn。（对，从。）
hōo phuah bīn-bo̍k hong tshue phang-tsûn，tsûn-bông
g thinn iánn koo-tuann。（向，靠、期望。）
渺渺他乡落土酸，无暝无日来拍算。血汗无情、俭肠捏肚，为求生存揣家园。
biáu-biáu thann-hiong lo̍h thôo sng，bô-mê bô-ji̍
;t lai phah-sg。（拍算，打算。）
hueh kuānn bô tsîng, khiām-tn̂g liap-tōo，uī kiû
sing-tsûn tshuē ka-hn̂g（揣，找。）
离乡千里过海路，重重步困探前途。春情思乡、秋魂心悲，久年吃苦望天助。
lī hiong tshian-lí kuè hái-lōo，tîng-tîng pōo khùn thàm
tsian-tôo。
tshun-tsîng su hiong, tshiu-hûn sim pi，kú-nî tsia̍h-kh
óo, bang thinn tsōo。
冷冷云烟佇溪埔，暝暝刻苦认真播。引雨掘圳、垦山开园，根缠枝湠传香炉。
líng-líng hûn-ian tī khe-poo，mê-mê khik-khóo jīn-tsin pòo 。（
佇，在。）
ín hōo ku̍t tsùn, khúnsuann khui hn̂g，kin tîn ki thuànn
, thuan hiunn-lôo （溪埔, 溪滩、河滩；湠，蔓延、扩散）“
此曲用词考究，形同七古，极力描写台湾先民们跨海迁徙、开垦荒岛之艰苦。和前篇吴
晟的《吾乡印象》相呼应贯通，用闽南语（河洛话）唱出，犹有况味。
河洛话，因闽南人早岁由河洛中原逃难而来，还保留着古音古韵，故闽南语又名河洛话。
所以，罗大佑既是在用方言吟唱，却也在使用一种中华的古老语言。甚至某种程度上，
它是比普通话（国语）更贴近古韵的。
（比如“湖建人”之所以发不出“福建人”的“福”字，就是因为上古汉语无“非敷奉
微”的轻唇音，也即今天语言学界所说的唇齿音。所以不要再黑湖建人了哈。）
在这里，对台湾本土的思念和对古老“中国”的思念，并不矛盾。这种独特的两重性，
贯穿罗大佑的乡愁始终。
【2】
在台湾人自闽南移民而来之前，闽南人从河洛移民而来。
民间所传著名的说法，便是“永嘉南渡、八姓入闽”。这一说法把闽人和远在北方的鞑
靼入侵者奇妙地勾连起来，正是匈奴等草原民族的入侵，导致晋室南迁，大批汉人南渡
。入闽八姓则为“林、陈、黄、郑、詹、邱、何、胡”。
如今的台湾也是“陈林半天下，黄郑排满街”。陈、林、黄三姓分别占总人口的12%、
11.5%、6%，名列前三甲。郑姓虽只排第十二，但思及郑成功，其重要性便不言而喻。
故而，《后山日先照》的电视剧里，北印仙家门口挂着“颍川”二字，那是陈家的堂号
，出于东汉名士陈寔，后有南朝帝王陈霸先、陈叔宝，又以陈永华、陈泽为首，辅佐郑
成功来台。
故而，《隆庆天下》小说里，孙晓给跑船的崔轩亮设计了三个家丁：老陈、老林、老黄
。我记得好像老陈爱嫖妓、老林满嘴脏，但是孙晓说道：“老林、老陈与老黄，代表了
【永乐一代】”——他们是跟着郑和下过西洋的海洋英雄。
移民，正是他们的共同属性。海洋，早已成为他们的故乡。
说这些中国人“安土重迁”，对一个出门就是大海的福建人、台湾人，拿“面朝黄土背
朝天”的陕西人的思维去看待，岂不是非常可笑？
我们必须认识到，所谓“中国人”并非一个单调的整体。
在西域，在南海，中国人之间的差别显而易见。
自汉代以来，西域已通。但“安土重迁”的关中人，并没有在西域大规模殖民，反而多
次迁回关中。最后，归义军将敦煌遗书封于莫高窟，二十年内亡于西夏，河西又复陷于
异族之手。此时离张骞通西域已有一千多年，而维吾尔人的前身回鹘人才在新疆扎根不
久。
中国政府说“新疆自古以来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其底气自是比“台湾自古以来是中
国领土”要足些。可是，领有一千年却并未汉化，相反是后到的维吾尔人枝繁叶茂，借
用现代话来说，中国人的经营未免有点太“不够诚意”。
可是南海的情况迥异。直至明末，官方力量仍止步于澎湖，但华夏的移民早已遍及东南
亚，谱写了自己的“大航海时代”。他们的事迹，我已不惜笔墨，在第一节中大肆铺陈
过了。被奉为开台始祖的郑成功，更是他们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严格来说，出身于日本平户的郑成功有二分之一日本血统。所以日本人那么喜欢郑成功
的故事，为他写了著名的剧本《国姓爷合战》。
郑成功的血缘，代表了当时行走东南海域人民的一种通性，即成分混杂，非和非汉，自
成一脉。我们知道远在汉末，吴地就往日本移民，故和服类似汉代服装，又名“吴服”
。有唐一代，鉴真多次在江浙闽尝试偷渡日本，空海大师却在福建登陆，入唐修行。所
以闽南与日本交流自古频繁，日本佛经通常以闽南语读出，日语中也多有闽南语的词汇
。在民族意识并未觉醒的时代，来往穿梭于大海间的灰色子民，族属并不明确。
郑成功在效忠明朝，北抗清军的时候，当然是“中国”的忠义之臣。但是当他败于南京
，一路南下，扎根于台湾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他的灰色身份，或者说，是蓝色身份，
因为他是海洋之子。他的眼光也就不再望着北方京城，而是转向了马尼拉。
那么，请问，在民族主义兴起之前，“中国人”到底该如何定义？“华人”“汉人”“
唐人”“炎黄子孙”…我们有许许多多继承自历史的称号。到底他们之间有何区别？又
甚至，大家对于“中国”一词到底要怎么理解？！
相信各位真要论述成文，答案将是南辕北辙，一团浆糊。
【3】
这里，不得不说说我对于“汉人”的理解。
“汉”乃是与“胡”对言。匈奴的死敌是“汉家天子”，但是到最后刘渊却自认汉室宗
亲、皇汉传人，建了个朝代，也叫“汉”。五胡乱华时期，北方民族也就指称南方华人
为“汉人”，且此词之使用，多以蔑称为主：
陆游考证道：“今人称贱丈夫曰汉子,盖始于五胡乱华时。”
《北史‧韩凤传》载北齐之宦官骂汉人之语,有诸如“贼汉”“狗汉”之称，故而
流传下来很多“汉”字的贬义词语，“自了汉”、“门外汉”、“无赖汉”、“负心汉
”“流浪汉”、“庄稼汉”“女汉子”（额？），乃至于“莽汉”“老汉”“痴汉”…
…（暴露本质了喂！）
所以我们听到：“套马杆的汉子、你威武雄壮！”便要忍俊不禁，盖因“汉”字来源于
北方民族的贬义指称，在这里隐含一种愣头愣脑的土气。
当然，“汉”本表银河天汉，又是中国人所建的四百年第一帝国，辉煌无比，所谓“明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是以国人用“汉”来自称时，也不查其贬义，倒有“好汉”
“英雄汉”等褒义语汇生出。
可是台湾人却不把大陆人称为“汉人”，而称为“唐人”“唐山人”。
《明史·真腊传》说：“唐人者，诸蕃呼华人之称也，凡海外诸国尽然。”
如此，则唐人是南方海外诸国对北边大陆华人的指称，故而美国多有“唐装”“唐人街
”而非“汉人街”。（倒是有条有名的“汉人街”在新疆伊宁。）
“唐”，中华土地上的第二帝国，已是南北朝斗争数个世纪之后，“胡”“汉”融合的
结果。“唐人”是一个远比“汉人”胃口要大的民族，也远比初通西域的汉人要具有国
际性视野。他们东征高丽，西抗大食，北扫突厥，向南方投下了无尽威仪。所以南方人
，犹其是粤语人口，多称自己为“唐人”，而北方人才自称为“汉人”。（参考粤语维
基百科“唐人”条。）
甚至从语言学研究成果来看，汉朝与唐朝所使用的，是两种很不同的语言。汉朝的上古
汉语是一种无声调的语言，而唐代的中古汉语始将辅音词尾省略，而以声调代之。
一言以蔽之，“汉人”与“唐人”不论在血缘、语言、文化、精神气质上都有很大的差
别。汉唐南北之分的不同，又代表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对自己的民族认同就颇有偏差。当
移民又抛弃“唐山”而“摇摇摆摆辞海岸”之后，当台湾人指称大陆人为唐山人之时，
只剩下“中华”这个概念还在最后约束他们，在灵魂上给他们提供归宿。
而什么是“中华”呢？这一系列小札如要妄图回答这个问题，未免太过自不量力。然而
我们铺陈好台湾史登场的舞台之后，对这位中华孤子的痛史完成惊鸿一瞥，或许就能稍
稍体会到这一命题的个中三昧。
【4】
最后，附录一节福建总督郝玉麟于雍正十一年（1733）所上奏折言台湾事的一段话，以
为罗大佑《原乡》一曲的对照。当然，中央王朝的叙述方式自有不同，看官细品：
“窃查台湾地方，田土肥沃，居民富庶，闽粤流寓人民，不啻数十万众，而冒险偷渡者
，例禁虽严，终难禁绝，有种奸民，名充客头，招揽愚民，贪其多利，偷渡过台，或涉
历险，或黑夜放洋，经拏获者十之一，到台者十之二三，其没于孤屿沙洲，葬于鱼腹者
十之四五……”
2015-02-21 |热度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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