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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adin版 - 寶樹寫的《大時代 很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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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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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時代
(故事純屬虛構﹐歡迎對號入座)
1
我出生在傳說中世界末日的那一天。爸媽說﹐在我出生的時候﹐全世界的天上都出
現了五顏六色的奇異閃光和此起彼伏的電閃雷鳴﹐好像天空變成了一個恐怖的戰場
。科學家也說不清是為什麼﹐有人說是外星人來了﹐有人說是地球進入了銀道面﹐
還有人說宇宙開始坍縮﹐人們以為末日將近﹐世界即將毀滅﹐驚恐萬分﹐不是跪在
教堂裡懺悔﹐就是躲在被窩裡瑟瑟發抖。但最後卻什麼也沒有發生﹐當午夜十二點
的鐘聲敲響之際﹐世界又恢復了平靜。人們含著熱淚相互擁抱和親吻﹐他們將此視
為神的恩賜﹐許多人呼吁將那一天定為世界的新生日﹐以提醒人們以後要更真铡br />
更純
粹、更珍惜地生活。不過沒過多久,人們就忘了這件事﹐照舊如常地過著自己
的日子。後來又是阿拉伯動亂﹐又是全球金融危機﹐生活要繼續下去﹐大大小小的
麻煩要解決﹐整個世界都忙得團團轉﹐那個世界末日的蹩腳笑話就更沒人提起了。
當然對這一切我都毫無記憶﹐因為那一天我才剛剛降生﹐對隨後幾年的事也毫無印
象。
我最早的記憶是那年的奧邥_幕式。那時候我隻有四歲﹐但已經感受到周圍一種
期待和興奮的氣氛。爸媽對我說﹐咱們北京要辦奧邥拴o我不明白“奧邥笔br />
什麼
意思﹐隻依稀知道這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那天晚上﹐媽媽帶我到外面去﹐
街上人很多﹐媽媽抱著我﹐讓我抬起頭﹐我看到一個個光輝燦爛的大腳印像變魔術
一樣出現在夜空中﹐好像有一個巨人在天上行走一樣﹐不由看呆了。在小區的公園
裡有一個投影大屏幕﹐媽媽帶我去那裡看現場直播﹐我記得那裡有好多人﹐熱鬧極
了。我東張西望﹐看到琪琪也在那裡﹐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小裙子和一雙會發光的
鞋﹐梳著羊角辮﹐朝我甜甜地笑著﹐叫我“寶哥哥”。
琪琪的媽媽和我媽媽結婚前就是好朋友﹐我隻比琪琪大一個多月﹐在四歲之前我肯
定也見過她許多次﹐可惜我都記不清了。奧邥_幕式的那個夜晚﹐是我第一次生
動地記得琪琪的樣子。那時我也是第一次感受了什麼叫“好看”﹐我覺得那天晚上
的琪琪非常好看。我們家和琪琪家碰到後﹐兩家就在一起看現場直播﹐大人們在一
起聊天﹐我和琪琪就坐在花壇邊上噰喳喳。後來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橢圓形的、光
閃閃的大籃子﹐我問琪琪那是什麼﹐琪琪說﹐那叫鳥巢。鳥巢裡沒有鳥﹐但是後來
出現了一副很大的畫卷﹐上面的畫千變萬化﹐我和琪琪看得很入迷。琪琪問我那些
畫怎麼畫的﹐我說﹐都是用電腦畫的﹐我爸爸就會畫﹐我將來也要畫一副很大很大
的畫送給她﹐琪琪就很崇拜地看著我。後來﹐電視上那個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開始唱歌﹐我覺得琪琪比她還好看呢。
那是我記憶中最神奇、最美好的夜晚之一﹐後來我一直盼著中國再辦一次奧邥o
但卻再也沒有辦過。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我跟兒子講述小時候的盛況﹐他都不相
信中國還有那麼輝煌的時代。
幼兒園的事情我都不太記得了﹐我和琪琪上了同一個幼兒園﹐是個雙語幼兒園﹐一
半是講英語的﹐但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也沒學到什麼英語。我隻記得小時候﹐我和
琪琪經常一起看“喜羊羊和灰太狼”﹐我覺得她像裡面的美羊羊﹐她卻說我像灰太
狼。我說﹐我要是灰太狼﹐那你就是紅太狼﹐然後她就開始掐我﹐我們扭打成一團
。琪琪愛打人﹐卻更愛哭﹐被我稍微還擊一下就哭了﹐我怕她告狀﹐忙去冰箱裡拿
紅豆刨冰哄她﹐琪琪才破涕為笑。然後我們一起吃刨冰﹐繼續看《櫻桃小丸子》或
者《藍貓淘氣三千問》。就這樣打打鬧鬧著﹐童年一晃眼就從我們身邊溜走了。
那時候我覺得琪琪和我就像一個人一樣﹐永遠也不會分開。但快上小學的時候﹐琪
琪的爸爸工作調動﹐全家去了上海。媽媽帶著我去送他們一家﹐幾個大人都依依惜
別﹐我和琪琪卻沒覺得有什麼不同﹐蹦蹦跳跳地很開心﹐好像是普通的郊遊。後來
琪琪上了車﹐隔著車窗學著大人的樣子跟我很開心揮著手﹐我也向她招手。火車開
走了﹐帶走了琪琪。第二天﹐我問媽媽﹕“琪琪什麼時候回來﹖下禮拜天我們一起
去北海公園玩好不好﹖”
下個禮拜天﹐琪琪沒有回來。再下個禮拜天還是沒有。琪琪就這樣從我生活中消失
了。以後好多年中﹐我都沒有再見到琪琪﹐直到兒時的記憶也變得模糊﹐沉入心靈
深處﹐但我卻一直沒有忘懷。
上小學時我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叫黑子。黑子家和我家在一個小區﹐家裡是做生意
的﹐聽說他爸爸搞房地產發了財。黑子的學習不行﹐經常問我借作業抄﹐為了討好
我﹐就把我帶到他家去玩。他家裡有一台很酷的電腦﹐配置很高端﹐加上超大的液
晶屏幕﹐玩瘋狂賽車或者街頭爭霸很過癮﹐不過大人不讓我們經常玩。我三年級那
年鬧“非典”﹐小區裡有人得了病﹐我和黑子也有可能被傳染﹐在家裡被隔離著﹐
不用上學﹐天天打遊戲﹐可算是玩了個痛快。
但“非典”那幾個月﹐大人們都面色凝重﹐長吁短嘆﹐買了一大堆東西在家裡囤積
著﹐很少出門﹐偶爾出去都戴著厚厚的口罩﹐每天還都逼著我喝一種苦苦的什麼中
藥﹐說能防非典﹐除了在小區裡外﹐也不讓我們出門。那時候我已經懂點事了﹐知
道中國乃至全世界出了大事﹐開始覺得害怕。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那種末日將至﹐
人心惶惶的恐懼感。有一次聽到爸媽在跟鄰居傳小道消息﹐說外面幾千幾萬人都死
了﹐聽得我心驚肉跳﹐當晚做了一夜噩夢﹐我夢見身邊的人都得了非典死了﹐世界
上隻剩下我一個人﹐又夢見美國趁著中國鬧非典攻打我們﹐飛機到處扔炸彈……嚇
得我從夢中驚醒﹐直冒冷汗。當然後來什麼也沒有發生﹐非典平平安安地過去了。
但這隻是一個開始﹐未來的無盡歲月中﹐還有許許多多比非典更可怕的事情在等待
著我們這一代人。但那時候﹐懵懂的我們對此一無所知。
2
非典時我夢見美國攻打中國﹐是因為那時候美國佔領了伊拉克、阿富汗﹐抓了薩達
姆﹐又在抓什麼拉登﹐新聞裡經常報。我吃晚飯的時候看新聞聯播﹐就很討厭美國
﹐為什麼他們那麼壞﹐老是要打別的國家呢﹖特別是那個薩達姆﹐一個老人家被美
國人抓起來關著審判﹐還說要判死刑﹐多可憐啊。那時候﹐我心裡就盼著美國人失
敗才好呢。
結果我的期盼真的實現了﹐非典後不久﹐新聞說﹐伊拉克的什麼共和國衛隊出動了
﹐把薩達姆救出來﹐薩達姆領導抵抗力量反擊美國入侵﹐居然把美國人從伊拉克趕
出去了。阿富汗塔什麼班的也起來了﹐和美國人在山裡打遊擊。那個拉登更厲害了
﹐策劃了一次舉世震驚的襲擊﹐用飛機把美國的兩棟很高的樓給撞倒了﹐美國人害
怕了﹐不得不灰溜溜地撤軍。一個叫張召忠的將軍說﹐這將是美國走向衰落的開始

又過了兩年﹐我上了中學﹐和黑子同校不同班。初一那年據說又是一個古代人說的
世界末日﹐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有那麼多世界末日的傳說﹐可能人們覺得在這個世界
上生活沒什麼安全感吧。那時候﹐經濟普遍衰退﹐好像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慢慢開始
亂了﹐什麼俄羅斯﹐南聯盟﹐索馬裡……美國人更喪心病狂﹐居然炸了我們的大使
館﹐群情激奮﹐大學生也跑到美國使館﹐把他們的窗戶給砸了。不過那時候電視裡
正在熱播《還珠格格》﹐我們班男生女生看得正瘋﹐天天討論小燕子、五阿哥﹐對
這些事情似懂非懂﹐也就不太在意。
但是慢慢地﹐全世界開始衰落的效應在生活中也越來越顯著了。房價不斷下跌﹐黑
子爸炒房虧了﹐改成了炒股﹐而且也在不斷賠本。東西雖然越來越便宜﹐但是工資
也降下來了。很多高檔的電子產品因為沒人買﹐也就不生產了。黑子家的液晶大屏
幕壞了﹐市面上沒有新的賣﹐隻好買了一台笨重的顯像管顯示器﹐屏幕小﹐還是凸
的﹐看著很別扭。我爸的筆記本電腦不知怎麼不見了﹐換了一部台式機﹐配置比以
前差了很多﹐據說都是因為美國經濟衰退造成的。而且慢慢地我們一個個網站都上
不去了﹐新出的電腦遊戲也越來越差﹐電腦也沒什麼好玩的了。那時候街上開始開
遊戲廳﹐我們這些半大孩子都跑去打遊戲機﹐大人中間開始流行練氣功。
不過有一點好處是﹐北京的天空越來越藍了。我記得小時候每天都灰蒙蒙地﹐呼吸
都難受。後來開始偶爾能看到一片藍天﹐再後來﹐隻要不刮風沙的日子﹐就經常可
以看到藍天白雲。
初二的暑假﹐有一個人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中。琪琪回了北京一趟﹐在我們家借住
了幾周。她現在個子長高了﹐十四歲就差不多有一米六了﹐戴了一副眼鏡﹐沒有小
時候那麼粉妝玉琢﹐算不上很漂亮﹐但斯斯文文﹐眼睛大大的﹐帶著寧馨的少女氣
息﹐在我眼中依然很“好看”。她見了我也隻是羞澀地微笑﹐不再追在我後面叫“
寶哥哥”﹐ 而是叫我的大名“寶舒”﹐一點京腔也沒有﹐是軟軟的南方口音﹐聽
起來很悅耳。我跟她聊起小時候看奧邥o看《喜羊羊和灰太狼》的事情﹐可讓我
失望的是﹐她說好多都不記得了。
我聽爸媽說﹐琪琪父母那段時間正在辦離婚﹐爭孩子爭財產鬧得不可開交﹐有女兒
在不方便處理﹐所以才打發琪琪回北京呆一段日子。因為這事﹐琪琪也滿懷心事﹐
看得出有些鬱鬱寡歡。剛來那天晚上﹐我甚至聽到她在自己房間裡啜泣。但我幫不
了她什麼﹐隻有帶著她到處去吃去玩﹐給她講故事解悶。琪琪雖然是北京的﹐但走
的時候年紀小﹐又很多年沒回來﹐好多地方都生疏了。那個暑假我騎著單車﹐帶著
她把北京的大街小巷都逛了個遍。
我們又熟悉了起來﹐但不是像小時候那麼親密無間﹐而是帶著幾分青春期暗暗滋長
的萌動。談不上愛情﹐卻也不隻是友誼。那段時間﹐琪琪也認識了我的幾個好朋友
。特別是黑子﹐知道我們家來了個女生後往我們家裡跑的頻率高了許多。有一次我
和黑子帶著琪琪一起去爬八大處﹐黑子向琪琪大獻殷勤﹐主動攙著她上下巖階﹐還
給她講笑話﹐琪琪和他聊得很開心﹐弄得我心裡很不是滋味。那是我第一次發現﹐
我和琪琪的情誼是不希望其他人分享的﹐包括黑子。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琪琪回上海了。爸媽那天不得空﹐就讓我去送她。我們兩個少
男少女好不容易擠上車﹐離開車還有半個小時。我下了決心﹐從背包裡拿出一個準
備了好久的方形小包﹐已經用禮品紙包好了﹐訥訥地說﹕“這個……送……送給你
的……小禮物……”
琪琪詫異地問﹕“咦﹐這是什麼﹖”
“那個﹐你還是……回頭再打開吧……哎﹐別──”
話音未落﹐琪琪已經手快拆開了﹐看到裡面那本厚厚的《中考數學難題詳解》﹐驚
奇地瞪圓了眼睛。
“你不是說數學不太好嗎……”我笨拙地解釋著﹐“我覺得這本書挺好的……也許
你用得著呢……”
話音未落﹐琪琪捂著肚子笑了起來﹐笑得彎了腰﹐讓我覺得自己做了世界上最蠢的
一件事。
“哪有送女孩子這個的……”琪琪一邊笑一邊說﹐隨手翻開了扉頁﹐笑容慢慢凝固
在她臉上﹐那上面是我抄的一首普希金的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裡需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
現在卻常是憂鬱。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後面還有我寫的兩句話﹕“贈趙琪同學﹐希望你忘記生活中的不快﹐每天都開開心
心的﹐熱愛生活﹐擁抱理想﹗”現在想起來﹐要多傻有多傻。
琪琪將書抱在胸口﹐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容﹐眼角卻溢出了晶瑩的淚花。
3
琪琪走了以後﹐日子又恢復了平靜﹐但我心中的波動卻久久未能平息。
琪琪來的時候帶了一本書﹐叫《花季雨季》﹐好像是那時候女生裡流行的小說。她
用掛歷紙精心包起來﹐上面貼上標簽﹐用娟秀的字體寫著書名。我好奇翻過幾頁﹐
覺得意思不大﹐就擱下了。可後來琪琪走了﹐那本書卻忘了帶走﹐我總覺得書上似
乎還有琪琪的氣息似的﹐怕給媽媽沒收﹐悄悄藏起來﹐塞在書桌最裡面﹐偷偷拿出
來看﹐終於看完了。合上那本書﹐我心裡也忍不住將我們和書中人物相比較﹐琪琪
像謝欣然呢﹐還是林曉旭﹖我像蕭遙呢﹐或者是陳明﹐又或者是王笑天﹖有一次偶
爾跟黑子說起來﹐他差點沒笑死。
男生是不愛看這些女生小說﹐但不代表對那種朦朧的感情不向往。那時候在中學生
裡﹐和愛啊情啊有關的東西都很流行。大家抄著席慕容、汪國真的朦朧詩﹐唱張信
哲或者張惠妹的情歌﹐看古天樂和李若彤演的《神雕俠侶》﹐男生女生中也開始流
行看星座、配對。我和班上一個叫沈倩的女生被分到一起做值日﹐不知怎麼也被旁
人配成了一對﹐當然隻是別人瞎起哄。我激烈地否認﹐卻不知道這樣隻能讓大家起
哄得更厲害。最後我幹脆不理沈倩﹐又被別人說成是“小兩口鬧別扭”﹐弄得我不
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沈倩幫我解了圍﹐她異常高調地主動追求一個高中部的才子
﹐鬧得滿城風雨﹐關於我和沈倩的傳言自然無疾而終。
沈倩那場轟轟烈烈的早戀成為當時學校裡的轟動話題﹐但很快在老師和家長的強行
幹預下以失敗告終。以後她冷冷地見了誰都不理﹐隻是埋頭讀一些我們當時覺得很
深奧的書﹐比如《文化苦旅》、《周國平文集》什麼的。大家都說﹐沈倩將來一定
會當上女作家的。不過沈倩的作文卻過於離經叛道﹐總是被老師批判。
這些風波並沒有讓我和沈倩接近﹐卻讓我堅定了心底對琪琪的感情。我暗暗想﹐我
心裡隻喜歡一個人﹐也隻對一個人好﹐就是那個算不上漂亮﹐又遠在上海的琪琪。
可惜我們一南一北﹐根本見不到面﹐隻是我媽和她媽通電話時﹐偶爾能打聽到一些
她的近況。好像她媽媽離婚後帶著她﹐母女倆過得也不太好﹐好在琪琪爭氣﹐成績
拔尖﹐中考時考上了一所不錯的重點高中﹐當然那時候我也上高中了﹐初中就這麼
結束了。
讀初中那幾年﹐一個叫鄧小平的小個子領導人開始崛起﹐雖然總書記還是原來的江
總﹐但聽說實權已經在鄧的手上。鄧指導全國搞國有制改革﹐提出了很多理論﹐什
麼搞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什麼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許多人趁機發了大
財﹐也有很多人飯都吃不上。那時候因為經濟不景氣﹐爸爸開的小公司也倒閉了﹐
鄧小平搞了改革以後﹐又進了廠子裡捧鐵飯碗﹐起碼的生活保障是有的﹐大家也還
過得下去。其實比起世界來﹐中國還算不錯﹐比如聽說東南亞鬧金融危機﹐波及全
世界好多國家﹔俄羅斯經濟更是一落千丈﹐女大學生都上街當妓女﹐南斯拉夫那邊
也開始打內戰了﹔非洲某個小國發生了種族大屠殺﹔美國雖然撤了軍﹐但還封鎖著
伊拉克……
當然這些和我的生活都沒有關系。我生活的重心還是讀書、考大學﹐還有偶爾的想
念琪琪。
高一時﹐學校裡流行交“筆友”﹐給陌生人寫信﹐其實跟我小時候流行的網友聊天
差不多﹐不過多了幾分文藝氣息。我按捺不住對琪琪的思念﹐也大著膽子以“交流
英語”的名義﹐給琪琪寫了一封錯誤百出的英文信。本來想發email的﹐但是生活
中電腦已經絕跡了﹐隻有寫信。信一扔進郵筒﹐我就後悔了﹐覺得自己太魯莽﹐可
惜又拿不出來。就這麼度日如年地等了兩個禮拜﹐琪琪居然回信了﹗她的雙語幼兒
園可沒有白上﹐英文寫得比我漂亮多了﹐內容不說﹐光一行行清麗的筆跡就像樂譜
一樣流暢。那封信我查著字典看了十來遍﹐幾乎都能背下來﹐感覺自己的英文水平
也大為提高。
琪琪的信不長﹐也就一頁多﹐說那年我送給她的那本中考復習資料對她很有用﹐幫
助她考上了重點中學﹐很感謝我雲雲。又推薦我看《新概念英語》﹐說可以提高英
文水平﹐還簡略說了一些她學校的情況。不過﹐我讓我高興的是﹐最後她問我上的
高中如何﹐黑子怎麼樣了等等﹐意思很明顯﹕她期待我再回信給她。
就這樣我們建立了屬於我們自己的聯系。以後我們就經常用英語通信﹐內容倒沒什
麼﹐無非是談談學習啊﹐人生理想啊之類的。但我和她之間能彼此通信本身﹐就給
了我莫大的快樂。在世界的另一邊﹐還有一個人知道你﹐想念你﹐這種感覺奇妙極
了。琪琪告訴我說﹐她媽媽再婚了。繼父那邊自己還有孩子﹐對她不冷不熱的﹐她
總覺得那個家不是她自己的﹐希望能早一天考上大學﹐離開家獨立生活。
我順利讀完了高中﹐高考發揮得不錯﹐很多大學可以挑。我大著膽子給琪琪打了電
話﹐問她填報了什麼志願。琪琪說她不想留在上海﹐填了南大英文系﹔我也動了去
南京讀書的念頭﹐一來是想和琪琪在一起﹐二來也是不想再留在父母身邊﹐希望自
己出去闖闖。但是爸媽強烈反對﹐一定要我留在北京﹐我氣得和他們大吵一架﹐最
後還是抗爭不過﹐隻好順他們的意思填了北大中文系。黑子當初上的是一所普通高
中﹐沒考上大學﹐而是進了百貨公司當售貨員﹐不過我們都相信自己有著光明的前
途。
4
上大學以後﹐可算是從高中的苦行僧生涯中解放出來﹐男女之間的約束比高中時大
為放寬﹐談戀愛雖然學校不甚提倡﹐基本上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學生中一對
對的滿目皆是﹐中文系自然更以浪漫見稱﹐宿舍裡幾個哥們很快就談上了漂亮女友
﹐看得我眼紅不已。
沈倩也進了北大﹐讀的是政治系。老同學都說﹐我和她將來肯定是一對了﹐但沈倩
很快在校報上發表了一些驚世駭俗的詩文﹐和一些校園中的詩人、藝術家打成一片
﹐成了學校裡的風雲人物﹐除了偶爾的中學同學聚會見上一面﹐和我基本沒什麼幹
連。
上大學後﹐我和琪琪還在繼續通信﹐不過已經不必用英文掩飾了﹐我們每周都要寫
信﹐每次都可以寫得很長很長﹐經常有好幾十頁紙﹐講生活中各種趣事﹐傻事﹐瑣
事﹐有時郵票都得多貼一張。我一直想和她捅破這層窗戶紙﹐卻總是差了點勇氣。
不過到了大二﹐琪琪的信裡多了一個明顯是男生的名字﹐她那麼隨意地寫下他的名
字﹐甚至沒有專門解釋﹐好像那個人已經自然而然地成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我
問那個男生是誰﹐琪琪回信告訴我﹐那是她們班的班長﹐長得很帥﹐英語又很好﹐
還和她一起參加了英文社。
我接到那封信﹐心裡很不是滋味﹐又不知說什麼好﹐想回信卻半天寫不出一個字﹐
忽然一陣沖動﹐找出手機想打給她﹐才想起來現在已經沒人用手機﹐中國移動早就
關門了﹐那部手機還是我十歲時爸爸給我的生日禮物﹐如今已經成了老古董。
我隻好到樓底下打公用電話﹐電話是打到她們樓長那裡的﹐一個樓隻有一部電話﹐
那時已經是晚上﹐樓長阿姨嘟嘟噥噥地問了半天才肯去叫人。我又等了很長時間﹐
結果下來的是琪琪的一個室友﹐她告訴我﹐琪琪和她“男朋友”約會去了。
我放下電話﹐跑去買了當晚去南京的火車票。第二天上午﹐就站在了琪琪宿舍樓門
口。
我見到琪琪的時候﹐她穿著潔白的百褶裙﹐梳著麻花辮子﹐像鳥兒一樣翩然從樓梯
上下來﹐出現在我面前﹐渾身披著燦爛的陽光。自從初二那年暑假後﹐這麼多年我
們雖然保持通信﹐也相互寄過照片﹐但一直沒見面﹐如今的她已經完全是一個亭亭
玉立、青春洋溢的大姑娘了。她看到我﹐隻是略感驚奇﹐然後就低著頭一個勁兒地
笑﹐好像知道我會來一樣。
那天下午﹐她帶我去遊了莫愁湖﹐我們租了一艘船﹐劃到碧玉一樣清澈的湖心。她
問我最近有一部日本電視劇叫《東京愛情故事》看過沒有。
我知道這部電視劇最近很火﹐但宿舍裡也沒有電視﹐我隻是每周回家時偶爾看過幾
個片段和電視報上的幾句簡介﹐但我又不想承認自己無知﹐隨口說﹕“基本看過吧
。”
“那你……喜歡裡面的誰﹖”琪琪饒有興味地問我。
“我……我當然喜歡裡美。”我硬著頭皮說﹐其實人名我都記不清楚。
琪琪很驚奇﹐撅著嘴說﹕“裡美﹖我最討厭她了﹐你怎麼會喜歡她呢﹖”
我心中咯□一下﹕“那個……裡美不是女主角嗎﹖就是笑得很甜的那個﹖”
“什麼呀﹐誰說她是女主角﹖女主角叫赤名莉香﹗”
“可是……我看簡介說﹐裡美是男主角青梅竹馬的戀人﹐後來兩個人又在一起……
那不就是女主角嘛。”
“你真逗﹐”琪琪大笑了起來﹐她的鼻子皺起來很好看﹐“你怎麼會這麼想﹖”
“那個﹐其實我覺得……青梅竹馬的人就應該在一起﹐比如……比如……”我囁嚅
著說不下去。
“比如什麼﹖”琪琪促狹地問。
“比如……比如我和你。”我惴惴不安地說出了那幾個字。
琪琪歪著頭看了我半天﹐然後說﹐“呸﹐胡說八道。”抬手給了我一巴掌。
但卻是很輕很輕的一巴掌﹐與其說是打﹐毋寧說是撫摸。她細長柔嫩的手指輕輕從
我的臉頰滑過﹐如同帶著奇異的電流。我一顆心砰砰亂跳﹐不知怎麼大著膽子一把
抓住了她的手。琪琪掙了兩下﹐沒有掙開﹐就不動了。我站起來想去抱她﹐卻完全
忘了自己在船上﹐結果──
船翻了﹐琪琪的尖叫聲中﹐我們都成了落湯雞。
那天我們爬上船的時候還傻傻地笑著﹐琪琪毫無懸念地成了我的女朋友。後來琪琪
告訴我﹐她們班長對她確實有點意思﹐但她從來沒把那人放在心上﹐其實是故意寫
進信裡刺激我的﹐想讓我明確表態。但她也沒想到﹐我一著急﹐居然會追到南京來
。說到這裡的時候﹐琪琪充滿了幸福的小小虛榮感。
那幾天我們手拉著手﹐一起逛了南京的各處名勝﹕玄武湖﹐秦淮河﹐夫子廟﹐中山
陵……我覺得就像掉進了蜜糖罐裡一樣﹐又像做夢一樣暈暈乎乎的。
以後的大學幾年裡﹐我們雖然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隻有放假的時候才能短暫相聚
﹐但卻鴻雁傳書不斷﹐沉浸在相愛的幸福裡。爸媽知道了我和琪琪的事﹐因為兩家
的世交﹐自然都很讚成。媽媽早就把琪琪當成了自己兒媳婦﹐笑著說當初還沒生我
們時﹐她和琪琪媽就“指腹為婚”了。我們計劃著﹐等到畢業後就到一起工作﹐然
後結婚。
5
幸福在向我們招手﹐似乎已經觸手可及﹐轉瞬間卻又支離破碎。
那幾年國際形勢風起雲湧﹐瞬息萬變。俄羅斯、烏克蘭等一些國家經濟崩潰﹐實在
過不下去了﹐窮則生變﹐出了一個叫戈爾巴喬夫的領袖人物﹐把它們十多個國家聯
合起來﹐組成了一個名字很長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又叫蘇聯﹐宣布
實行社會主義制度。國力迅速強大起來﹐和美國針鋒相對﹐國際形勢一下子大為緊
張。後來蘇聯又開始在東歐策動革命﹐那時候德國由於東西部的經濟差距﹐也分裂
為兩個國家﹐東德投向了蘇聯一邊。
中國國內﹐計劃經濟改革很不成功﹐經濟每況癒下﹐對政府不滿的人越來越多。國
家機器的腐敗、官僚、專制集權﹐積弊叢生﹐每個大學生看在眼裡﹐想到自己小時
候國家的繁榮富強﹐再對比現在﹐都感到一股壓抑的怨怒。關於國家領導人如何貪
污腐敗﹐如何侵吞國家資產、如何扶植家族勢力的傳言滿天飛﹐雖然很少有人能說
清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同學們議論起來﹐想法都不侄烯s國家出了問題﹐要改革
政治體制、實行真正的民主﹐某些無能的領導人必須下台﹗這時候二十年前起草的
﹐一份被簡稱為“憲章”的政治文獻開始在大學生中秘密流傳。
我畢業前夕﹐黨內鬥爭越來越激烈﹐聽說改革派領袖趙子陽被免職後軟禁起來﹐這
個消息傳出﹐群情激奮﹐壓抑已久的怒火終於如火山般爆發﹐一旦爆發就驚天動地
。北京各大學的學生自發上街﹐幾次轟轟烈烈的遊行請願之後﹐在北京群眾的支持
下﹐佔領了大廣場﹐引起了世界的關注。廣場上支起了無數簡易帳篷﹐不知誰還弄
來了一尊自由女神像﹐在天安門前面樹了起來。
當年“憲章”的起草者、青年導師劉小波從海外回國﹐在廣場上發表絕食宣言﹐轟
動全國。年輕人源源不斷地從全國各地蜂擁而來﹐邉釉絹碓綗峄鸪臁J忻褚矎V
泛參與了邉萤o支援學生﹐當售貨員的黑子經常騎著三輪車給我們免費送吃的送水
。用他的話來說﹕“你們學生都吃好喝好了﹐幹死丫這幫不幹人事的孫子﹗”
我的老同學沈倩在邉忧熬徒洺0l表一些激進的文學作品﹐也是劉小波的鐵桿支持
者。因為她的影響力﹐邉俞岷芸斐闪斯菐种弧榱税l動我們系的學生﹐她專門
找我談過一回﹐我也熱血沸騰﹐覺得應該為國家做點事情﹐在三角地大著膽子當眾
發表演講﹐把陳腐官僚的學生會大罵了一通﹐呼吁高校學生擺脫政府控制﹐實行民
主自治﹐結果效果居然不錯﹐好多老師同學都在下面鼓掌。過了幾天成立了“高校
學生自治聯合會”﹐沈倩當選為常委﹐覺得我是個人才﹐也把我拉了進去﹐進了宣
傳部﹐就這樣﹐我居然一舉參與到邉拥暮诵末o大有飄飄然之感。
我們在廣場上建立了總指揮部﹐每天煞有介事地接見各地學生代表﹐發布各種宣言
、綱領、公開信﹐也進行著激烈的討論爭辯﹐似乎整個國家的未來都在我們手中。
聽說香港和台灣同胞也在支持我們﹐踴躍捐款﹐我們更加充滿熱血﹐每天笑著﹐哭
著﹐吶喊著﹐歌唱著﹐夢想著用自己的青春和熱情來給這個國家帶來一個全新的未
來。
六月初的一天﹐我正在指揮部邊上簡陋的小帳篷裡寫著一份新的“行動綱領”﹐天
氣悶熱﹐汗如雨下。忽然聽到沈倩在外面叫﹕“寶舒﹐你看誰來找你了﹗”我鑽出
帳篷﹐看到琪琪穿著天藍色的連衣裙﹐背著一個小包﹐風塵僕僕地站在我面前﹐又
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讓沈倩一陣戲嘲。沈倩本來不認識琪琪﹐圍著她端詳了
半天﹐嘖嘖稱奇﹐促狹地說﹐終於見到謝寶舒的神秘女朋友了﹐弄得琪琪一陣臉紅

好不容易打發了沈倩﹐我拉著琪琪一連串地問﹕“你怎麼忽然來了﹖是不是跟南大
的同學一起來的﹖太好了﹗早聽說南京那邊也在邉恿拴o你們南大的負責人是誰﹖
我這邊草擬一份新的綱領草案﹐正好聽聽你們那邊的意見……”
“我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跟我說這些啊﹖”琪琪嬌嗔著說。
“當然不是了﹐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呢﹗”我笑著擁住她﹐但很快又嚴肅起來﹐“不
過現在邉哟_實有些疲軟﹐學生也開始分化……絕食總不能長久的辦法﹐如何深入
開展﹐最近我也一直在和劉老師他們商量……來﹐先看看我在寫的綱領──”
“寶舒﹐我已經到過你家了﹐是你媽媽讓我來勸你的。”琪琪打斷我說。
我一怔﹐熱情轉瞬間都被澆滅﹐“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你媽很擔心你……”琪琪柔聲說﹐“馬上就要畢業分配了﹐這對你將來很重要﹐
你自己應該知道。別跟那些人混了﹐跟我回家吧。”
“琪琪﹐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又是憤怒﹐又是失望﹐“什麼叫混﹖你看看外面幾
十萬學生﹐看看那幾百萬市民﹗全北京﹐不﹐全中國都沸騰了﹐大家都在為國家出
力﹐我們還能坐下來安心讀書嗎﹖”
“可是你們能做什麼呢﹖你們根本鬥不過政府的﹐他們有軍隊﹗再說﹐你們的一些
主張也太偏激了﹐根本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不高興地說﹐“軍隊是人民的﹗絕不會將槍口對著人民﹐我們
的同學已經在跟他們談了﹐你放心﹐內部消息說﹐中央那些官僚已經害怕﹐他們很
快就會讓步的……”
琪琪無奈地嘆了口氣﹐坐下來發愁地看著我。
說來說去也沒有一個結果﹐最後﹐我沒有離開廣場﹐琪琪也沒有離開我身邊。晚上
﹐我們睡進了同一頂帳篷。我們在一起說著話﹐談著國內外形勢﹐邉拥那熬暗鹊br />
﹐但
意見不合﹐說著又要吵起來。後來我們也不說這些了﹐隻是依偎在一起﹐喁喁
情話﹐聊著小時候那些青梅竹馬的事。然後我壓抑不住內心的渴望﹐親了她的臉﹐
然後是她的唇。戀愛好幾年﹐那還是我第一次和她真正接吻﹐她的嘴唇軟軟的﹐有
著讓人心疼的幹裂﹐讓我無法自抑地深深吻下去﹐吻了很久很久……
然後﹐在黑暗中﹐那件事就自然而然發生了。在廣場上﹐那麼多血氣方剛的男男女
女在一起﹐這種事其實是公開的秘密。但對這類行為﹐我平日總是充滿鄙夷﹐覺得
是玷污邉拥纳衤}性。但今天發生在我身上時﹐我卻完全無法抵擋它的誘惑。它似
乎自然而然就是邉拥囊徊糠帧;蛟S還有對未來隱隱的擔憂﹐讓我們抓緊時間享受
最後一刻的放縱。我們的每個動作都充滿了害羞和生澀﹐顯得異常笨拙﹐但是激情
﹐無比充沛的青春激情﹐終將一切可笑的過程都釀制成了最後水乳交融的甜美。
6
第二天﹐新的消息傳來﹐據說戒嚴部隊已經在城外待命﹐部分先驅隊伍已經進城﹐
即將清場。究竟撤不撤﹐指揮部開了一個會﹐大家莫衷一是。劉小波老師主張撤﹐
避免無謂流血犧牲﹐受了琪琪影響﹐我的想法也有些改變﹐改為支持劉老師。但是
總指揮柴令立場堅定﹐堅決不撤﹐並指責我們是“懦夫”﹐說要流血抗爭到底﹐惹
得群情悲憤﹐撤離派的聲音自然小了下去﹐最後大部分人還是沒有撤。
那天夜裡﹐天氣格外的熱。我和琪琪半天睡不著﹐於是躺在帳篷外面吹風﹐說著悄
悄話。“你是對的﹐”我輕聲說﹐“柴姐太固執了﹐我看這樣下去不是了局﹐明天
我跟劉老師他們說一聲﹐我們回家。”
琪琪輕輕“嗯”了一聲﹐把頭靠在我肩膀上﹐不久就睡著了﹐我也很快朦朧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人聲嘈雜中﹐我被驚醒過來﹐睜開眼睛﹐看到夏夜的星空很清楚地
懸在天頂﹐簇簇星光顯得格外詭異。我愣了一愣﹐才發現廣場上的燈光全都熄滅了
﹐周圍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所以星星才能看得那麼清楚。但遠近都是人聲鼎
沸的喧嘩和廣播﹐不知出了什麼事。
“寶舒﹐你們在這裡﹖”有人打著手電跑來﹐明晃晃的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隻看
到一個朦朧的人影撲過來﹐依稀認出沈倩﹐她帶著哭腔說﹐“快走﹐軍隊清場了﹗

“怎麼會﹖柴姐呢﹖她不是總指揮嗎﹖”
“那個XX自己先跑了﹗你們快走﹐我還要去找劉老師﹗”
我後來才知道﹐當時有大批手持鋼棍的軍警沖進廣場﹐見帳篷就踹﹐見人就打﹐可
我們什麼都看不清﹐局勢一片混亂。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隻能拉著琪琪的手﹐隨大
流一起向場外跑去。但這時有幾個慌不擇路的外地學生從旁邊跑過來﹐大叫著“坦
克軋死人啦”﹐硬生生把我們撞開﹐我聽到琪琪叫著我的名字﹐我也叫著她﹐要追
過去﹐忙亂中又被地上一頂破帳篷絆倒﹐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還被人踩了好幾
腳。等我掙紮爬起﹐已經既看不到琪琪的人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我茫然無措﹐隻
有順著剛才聲音的方向追過去﹐身邊亂哄哄地都是人﹐但沒有琪琪。我大聲叫著琪
琪的名字﹐但這時不知是誰起頭﹐同學們悲憤地高唱著《國際歌》﹐早把我的聲音
壓了下去。就這樣我裹在混亂至極的人群中﹐就這樣離開了廣場。
我們被強制從廣場上驅離﹐廣場上雖然暴力清場﹐但總算沒有開槍。但在市裡﹐更
激烈的流血沖突卻在到處發生﹐不時可以聽到槍響。我抱著萬一的希望跑回家裡﹐
發現琪琪也沒來過。我心焦如焚﹐不顧父母的阻攔﹐又跑回市中心。那時候天色已
經大亮了﹐街頭零星可見坦克和士兵﹐更觸目驚心的是路邊橫著的一具具血肉模糊
的屍體﹐很多顯然都是青年學生。我仿佛置身在一個戰場之中﹐害怕極了﹐但更怕
的是琪琪出事﹐我發了瘋地找她﹐但是一無所獲。
當天中午﹐我碰到一個指揮部的同學﹐總算把我帶到一個秘密集會點﹐會合了沈倩
和劉小波一行人。好幾個人都受了傷﹐沈倩面色慘白﹐在劉小波懷裡不住發著抖。
我來不及問別的﹐先問他們有沒有見過琪琪﹐沈倩“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一顆
心頓時如墜冰淵。
沈倩哭著告訴我﹕凌晨清場的時候﹐琪琪正好撞到了他們﹐於是跟他們一起撤走。
到了一個路口﹐殺出來一隊士兵﹐那時他們還不知道那些人會幹什麼﹐大聲斥責他
們。結果對方不問情由﹐開槍就射﹐幾個同學當場被打倒。他們轉身就跑﹐跑出一
段路之後才發現琪琪不見了。她回頭一看﹐發現琪琪已經倒在血泊之中﹐一動不動
﹐不知死活﹐他們想去救琪琪﹐但那伙軍人追過來﹐實在太危險﹐隻有繼續跑……
說到後來﹐已經泣不成聲。
我急紅了眼﹐忙問沈倩具體的地點﹐然後不理他們的勸阻﹐發瘋一樣奔過去。到了
那個路口﹐我看到一輛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軍車停在路邊﹐冒著黑煙﹐裡面依稀有一
具被燒得焦黑的士兵屍體。路邊的血泊中﹐還橫著三五具慘不忍睹的屍首﹐但沒有
看到琪琪。我忍著惡心拼命找著﹐心中卻巴望著千萬別找到﹐但終於在軍車的輪子
底下看到琪琪穿的那件天藍色的連衣裙﹐已經被鮮血染成了紫色﹐裙子下擺下還露
出了一截不完整的小腿﹐一根帶血的腿骨從內側戳了出來……
我戰栗著走近幾步﹐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一瞬間隻覺得天昏地暗﹐周圍的
一切都離我而去﹐隻有無邊黑暗徽窒聛怼br />
我昏倒在地﹐等醒轉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遠處還有稀稀拉拉的槍聲﹐一隊士兵從我
身邊不到兩米處經過﹐大概以為我也是死人﹐沒有正眼看我一眼就走了過去。我木
呆呆地躺在那裡﹐一時已經忘了出了什麼事﹐直到恐怖的回憶襲來﹐將我絕望地碾
碎。
我完全沒法去怪柴令﹐撞我的學生甚至是那些軍人﹐因為我知道﹐真正害死琪琪的
人﹐其實是不肯聽她勸的我自己。
那個晚上﹐我整個人都傻掉了﹐沒有任何思維可言。我不敢再看琪琪一眼﹐像行屍
走肉一樣在城裡晃盪著﹐完全不避開那些窮兇極惡的士兵和趁火打劫的暴徒﹐有好
幾次我親眼看到有人在我身邊倒下﹐被殺﹐但我奇跡般地安然無恙。世界如同變成
了一個無法醒來的巨大夢魘。第二天﹐當一隊坦克開進長安街的時候﹐眾目睽睽之
下﹐我不知怎麼大步走了出去﹐攔在了坦克前面﹐那一刻﹐我真想被坦克軋死算了
……
我沒有被軋死﹐而是被路邊的便衣架走了。我被扔進一間小黑屋﹐關起來審了好幾
天﹐等我恢復一些理智後﹐說出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我以為自己不判死刑也得坐好
幾年的牢﹐反正我已心如死灰﹐怎麼都無所謂。但誰想到被關了幾個月後﹐沒有審
判﹐我又被釋放了﹐隻是背了一個開除學籍的處分。
7
我從裡面出來後﹐事件已經基本平息了﹐政府暴力彈壓之余﹐也采取了令人意外的
寬大政策﹐原來的江總書記下台﹐雖然鄧小平仍然掌握實權﹐但趙子陽升任總書記
﹐另外呼聲很高的改革派名流胡曜邦也出來主政﹐對絕大部分參與者從輕不予追究
。就連邉宇I袖劉小波﹐雖然內部控制﹐不讓出國﹐也還讓他在大學裡教書。政府
的定性是﹐我們這些學生的要求是合理的﹐隻是被國際反華勢力利用了。
據說國際反華勢力是為了瓦解社會主義陣營﹐不但在中國﹐在東歐也發生了很多沖
突﹐意圖建立針對蘇聯的包圍圈。結果西方陣營一敗塗地﹐蘇聯不但好好存在著﹐
而且在捷克、波蘭等七八個東歐國家都建立了社會主義政權﹐將它們變成了自己的
衛星國﹐成立了華沙公約組織﹐和原來的北約對峙﹐從此形成了美蘇爭霸的局面。
我出來以後﹐發現琪琪媽媽在我家裡﹐抓著我就問琪琪的下落。這幾個月她完全找
不到琪琪﹐急得要發瘋﹐到北京來才知道我也被關起來了﹐連我的面也見不上。我
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哭著告訴她是我害死了琪琪﹐琪琪媽媽最初還不敢相信﹐知
道真相後歇斯底裡地打我﹐踢我﹐直到被我爸媽拉開﹐才坐倒在地﹐大哭起來。後
來她一直沒有原諒我﹐和我們家也斷了聯系。以後我到過上海幾次﹐但她拒絕再見
我﹐我聽說她日子過得不太好﹐給她寄過幾次錢和東西﹐都被她退回來了。
琪琪出事那天﹐我完全精神崩潰﹐竟沒有想到收殮她的遺體。我出來之後﹐想去找
回琪琪的遺體﹐好好安葬﹐卻早已無處尋覓﹐可能是當成無主的屍首被集中火化了
。一個風華正茂的女孩子﹐就這樣來到這個世界上一趟﹐又消失不見﹐好像從未存
在過一樣。
不﹐也不是一點痕跡也沒有。後來我在自己的衣袋裡掏出了一個紫色的發夾。是琪
琪在帳篷裡過夜的時候換下來﹐不知怎麼放在我口袋裡的。這就是我和她之間最後
的、滴血的紀念物。
我把家裡和琪琪有關的東西都找出來﹐那支發夾、和琪琪之間歷年的通信、互相送
的小禮物、不多的幾張合影﹐還有那本中學時的《花季雨季》……我把它們擺在桌
上﹐每天都要坐在桌前很長時間﹐回憶著和琪琪之間的點點滴滴﹐如同她還在我身
邊。就這樣失魂落魄地過了半年多﹐後來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當時精神都有點不
正常了。
第二年春節﹐吃年夜飯的時候﹐媽媽哭了﹐說不想看到我再這樣下去﹐讓我不要沉
溺在回憶裡﹐忘掉過去﹐好好地過日子。那天晚上﹐我木然在桌前坐了很久﹐終於
下了決心﹐把那些東西小心翼翼地包起來﹐壓在箱子底下。這些東西我後來一直珍
藏著﹐但很少打開。生活總要繼續下去﹐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負罪感﹐我不想再
體味了。
被學校開除後﹐因為趙總書記搞開明政策﹐既往不咎﹐系裡也有許多老師同情我﹐
等到風氣鬆動一點﹐我總算鑽空子拿到了畢業証。但工作自然沒有指望﹐小時候聽
說還有畢業招聘什麼的﹐這些年改革以後都是國家包分配﹐我這個有污點的前大學
生已經被踢出體制﹐沒有分配工作的可能。那時候黑子也因為參與邉颖婚_除公職
﹐我倆劫後逢生又湊到一起﹐就商量著一起去下海做生意。那兩年趙子陽開始搞“
價格闖關”﹐物價飆升﹐全國都出現了搶購風潮﹐老百姓的日子不好過﹐因為很多
日常商品短缺﹐開始發行糧票布票﹐限量供應。如果能抓住時機﹐販一些人們急需
的緊俏商品﹐確實能大賺一筆。
我下了決心﹐打算和黑子到廣東去闖﹐爸媽雖然不舍﹐但總比閒在那裡強﹐所以拿
出了積蓄多年的老本給我當本錢。那時機會也多﹐我們很快就販了一些T恤衫回北
京來賣﹐結果很受歡迎﹐本錢全回來了﹐而且還賺了幾萬。就這樣﹐我們當上了“
倒爺”﹐全國到處跑。我和黑子有時候發點小財﹐有時候又窮得叮當響﹐就這樣一
頓饑一頓飽地混著。
那幾年接觸社會多了﹐我才深感當年的不成熟。中國是一列太沉重的火車﹐有著太
多的歷史和現實負擔﹐國情擺在那裡﹐不是幾個學生熱血吆喝就能發動的。然而什
麼能改變這個國家﹐我也沒有答案。我隻感到這個時代雖然表面恢復了平靜﹐大家
如常過著飲食男女的日子。實際上仍然暗潮洶湧﹐各種社會力量彼此角逐﹐它們的
合力在這個國家內部造成了一個隱秘的巨大漩渦﹐或許會將它拖向誰也不希望的深
淵裡﹐但這個過程﹐不是任何人或任何勢力能夠主宰的﹐沒人能掌控歷史﹐我們都
在漩渦之中﹐身不由己。
過了兩年多﹐我到廣州進貨﹐在街上意外地撞到沈倩。那次邉右葬岍o我遠離了文
化圈子﹐和她也很少見面﹐聽說她後來和劉小波在一起了。劉小波是有老婆的人﹐
沈倩為了心中的真愛﹐毅然當了第三者﹐鬧得雞飛狗跳﹐我也略有所聞。後來聽說
劉小波離了婚﹐我以為他會和沈倩結婚﹐可沈倩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呢﹖
我和沈倩也算是他鄉遇故知﹐看到她﹐我又想到琪琪﹐忍不住一陣鼻酸。沈倩說﹐
她剛剛來廣州﹐想投靠一個同學﹐誰知那人不在﹐現在也不知如何是好﹐我答應幫
她找個地方住。後來我拉著沈倩下館子﹐給她接風。我們談了許多舊事﹐但都避而
不提那年在廣場上的遭遇﹐酒過三巡﹐沈倩有了幾分醉意﹐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地控訴劉小波如何始亂終棄﹐不是東西。明明說好離婚後和她在一起﹐轉眼又和別
的女生亂搞﹐他們大吵一架﹐已經徹底斷了……她一邊說一邊拿過酒瓶就喝﹐我怎
麼勸也勸不住。然後她開始大聲唱歌﹐引得周圍客人側目﹐我不得不趕緊付賬﹐把
她帶走。
沈倩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走得七倒八歪﹐我隻好攙著她。她又沒地方住﹐我沒法
子﹐隻有帶她回自己的住處﹐讓她在床上睡了﹐我打地舖。那一晚並沒有發生什麼
。第二天我早上還要去看貨﹐沒等沈倩起來就急著出門了。晚上回來的時候﹐我以
為沈倩大概已經走了﹐想不到一進門就看到凌亂房間被收拾得很整潔﹐東西放得井
井有條﹐桌上舖著新桌布﹐沈倩圍著圍裙﹐端著一盤熱騰騰的西紅柿炒雞蛋﹐從廚
房裡出來﹐見到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時候我知道﹐我的生活將要翻開新的一頁了。
8
沈倩無處棲身﹐自然而然就在我租的房子裡住下了。有了她﹐冷冰冰的房間也多了
幾分久違的家的感覺。就這樣﹐我們兩個都有著不堪回首往昔的人湊在一起做伴﹐
相互取暖。黑子那陣子剛結婚﹐知道沈倩和我住在一起後﹐很為我高興﹐管沈倩也
叫“嫂子”﹐沈倩沒找到工作﹐就幫我們料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此時的沈倩和少女
時也大不相同﹐經歷了幾番風雨﹐她也變回了一個家庭為重的小女人﹐或許這才是
真正的她自己吧。
過了半年﹐我媽來廣州看我﹐正好撞見沈倩﹐要瞞也沒法瞞下去。我媽對沈倩本來
是有點看法的﹐但是相處了一段日子﹐也接受了她這個兒媳婦﹐催促著我們結婚。
那時候社會風氣漸漸開始保守起來﹐我們年紀也不小了﹐就回北京領了証﹐辦了婚
禮。來的幾個不知內情的中學同學都笑著說﹐他們有先見之明﹐早就知道我們是一
對了。
一年後﹐沈倩生了個大胖小子﹐取名叫小寶。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下去﹐往日的傷
痛漸漸癒合﹐生活還在繼續著﹐雖算不上很幸福美滿﹐卻也不無幾分淡淡的溫馨。
不過那兩年中央搞經濟體制改革﹐逐步推行計劃經濟﹐推出了所謂“價格雙軌制”
﹐就是計劃經濟一個價格﹐市場上又是一個價格。許多體制內部關系過硬的“官倒
”可以用便宜的價格買進﹐再用高價賣出﹐大發橫財。我和黑子這種找不到關系的
個體戶就倒霉了﹐生意越來越難做。好不容易設法進了一批彩電﹐結果被官倒佔了
先機﹐隻好便宜甩賣﹐最後虧了本﹐還欠了一屁股債﹐生意也做不下去了﹐隻好灰
溜溜地回北京。
那時候黑子的叔叔在一間廠裡當上了車間主任﹐憑這層關系﹐把他弄到廠裡的車隊
去當了司機﹐經常給人帶點貨什麼的﹐收入頗豐。我找不到什麼門路﹐在社會上混
了幾年也累了﹐想回到校園讀兩年書﹐於是收拾收拾打算考研。
我本來以為我一個北大畢業生﹐考研問題不大﹐但擱下了這麼多年書本﹐一時要撿
起來還真不容易﹐連考了兩年都沒考上。孩子漸漸大了﹐以前攢的幾萬塊積蓄也都
用得差不多了﹐家裡經濟捉襟見肘﹐隻有靠父母幫襯。沈倩在報社裡找了一個工作
﹐捧上了鐵飯碗﹐看我不長進﹐也開始怨聲載道﹐說當初見我做生意﹐以為我有點
出息能發財﹐想不到還是窮書生一個﹐研都考不上。人家中國女排都三連冠了﹐你
倒好﹐來個三連敗﹗看著面前這個絮絮叨叨的家庭婦女﹐我有時候不由奇怪﹐當初
那個激揚文字、揮斥方遒的風雲女郎到哪裡去了呢﹖
但我知道﹐這不是沈倩的錯﹐是生活無處不在的摩擦力讓我們變成了這樣。這世界
不是童話﹐也不是傳奇故事﹐就算是﹐主角也不是我們。不論我們曾有多少夢想﹐
多少抱負﹐最終能做到的﹐或許也不過是活著而已。
那幾年我心裡憋悶﹐就去借書來消遣﹐一開始迷武俠﹐電視上在放香港無線的新版
《射雕英雄傳》﹐非常火。我小時候看過張紀中拍的老版﹐不過覺得新版拍得更好
看。又去書店裡借了金庸古龍樑羽生的書來看﹐本來還想借黃易的﹐可惜找不到。
但兒子也大了﹐整天跟著電視上黃日華練“降龍十八掌”﹐沈倩看著不高興﹐讓我
不要帶壞了孩子﹐我隻好改看別的。
不知什麼時候﹐科幻小說開始火了﹐葉永烈的《小靈通漫遊未來》賣了幾百萬本﹐
鄭文光的《飛向人馬座》也洛陽紙貴。我漸漸迷上了科幻﹐隻有它能讓我從沉重的
生活壓力中解放出來﹐得到那麼一點點超脫世俗之外的快樂。可惜中國的科幻小說
實在太少﹐翻譯過來的也不多﹐很快就看完了。
我嫌光看不過癮﹐一時靈感自己寫了一個故事叫《小靈通漫遊宇宙》﹐是《小靈通
漫遊未來》的續篇﹐一開始稿子隻是在朋友間傳閱﹐後來認識了一個熱心的年輕學
生﹐叫姚海軍﹐從中間牽線﹐幫我征求了葉老師的同意﹐推薦給一家出版社﹐居然
出版了﹐也出了點小名﹐說我是科幻新秀什麼的。我受了鼓舞﹐再接再厲﹐又寫了
一本《小靈通漫遊全身》﹐主要是想講點人體生理知識﹐想不到掀起軒然大波﹐有
的說我抄襲葉永烈上癮﹐有的說我誨淫誨盜﹐玷污了中國科幻﹐還有人說我搞資產
階級自由化﹐寫小說反黨……
那幾年﹐社會各領域都出現了亂象﹐意識形態形同虛設﹐甚至又開始鬧學潮﹐中央
大概想乘機整治一番﹐於是開展了一場“清除精神污染”邉萤o我正好撞在槍口上
﹐被當成靶子拎出來狠狠批判了一番。好在政府也不希望清污過分擴大化﹐很快就
停止了邉萤o對我沒什麼處分。但我要再發表小說也困難重重﹐我隻好收了心思﹐
專心復習﹐準備考研。
後來我才知道﹐我已經是很幸叩牧恕G宄裎廴镜耐瑫r﹐國家也在搞“嚴打”
﹐邉愚Z轟烈烈﹐涉及社會生活各方面﹐偷個錢包就要槍斃﹐跳個舞就是耍流氓﹐
小波老師因為和幾個女學生有男女關系﹐加上以往的事跡﹐按流氓罪被槍決了﹐讓
沈倩難過了好些日子。嚴打之後﹐社會風氣一下子變得保守了很多﹐以前很多社會
上早已習以為常的事情﹐如婚前同居﹐在公共場合親吻﹐衣著稍微暴露一點等等﹐
都變成了違法犯罪。大潮流如此﹐那些敏感的領域﹐我自然不敢再碰。就這樣結束
了我的“作家”生涯。
9
所謂禍福相依﹐果然是有道理的。因為我寫過一些小說的緣故﹐作品很得大學裡一
位德高望重的文藝學教授的賞識﹐點名要我。第二年﹐我順利考上了他的研究生﹐
回到了校園。
在導師的建議下﹐我選擇了當時流行的薩特存在主義當研究課題﹐這個題目雖然很
多人在做﹐但大多數人都一知半解﹐不知道存在主義是什麼東西。我在社會上荒廢
了這麼多年﹐也格外珍惜讀書的時光。為了鑽研這個題目﹐看了不少外文原版書﹐
還自修了法文﹐連發了幾篇有影響力的學術論文﹐成了國內的學界新秀。天道酬勤
﹐不久在導師力薦之下﹐我得到了一次寶貴的公派出國機會﹐到美國一所名牌大學
進修。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離開中國﹐到了太平洋彼岸的那個我們又愛又恨的
國度。那所大學是在紐約﹐世界上最繁華的大都會﹐我小時候經常看到各種關於紐
約電影電視﹐什麼《北京人在紐約》﹐什麼《哥斯拉》﹐對這座城市可說是神往已
久。到了紐約﹐到處是高速公路﹐立交橋﹐摩天大樓﹐地鐵四通八達﹐看得我眼花
繚亂﹐嘆為觀止。我記得小時候北京也很繁華﹐不比這裡差多少﹐也不知道為什麼
幾十年下來﹐人家還那麼發達﹐北京卻越來越破爛。有很多中國已經絕跡的商品﹐
可口可樂、肯德基、雀巢咖啡……美國仍然有﹐讓我看著很親切﹐重溫了一番小時
候的感覺。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很多人都寧願出國滯留不歸。
不過我也能明顯感到﹐美國同樣在走下坡路。我去的時候剛出了一部大片《星球大
戰IV﹕新希望》﹐在美國很火。我記得小時候看過星戰I-III﹐一直很期待下文。
為了重溫兒時的記憶﹐我專門花了大錢買票去影院看﹐想不到第四部拍得遠不如前
三部精彩﹐特效水平很低﹐一看就很假﹐讓我大失所望。看來冷戰時期﹐美國大搞
軍備競賽之余﹐經濟也凋敝了。
那個時期不比以前﹐中美交流越來越少﹐自費出國幾乎不可能了﹐公派的也寥寥無
幾﹐整所大學裡沒幾個大陸來的中國人。知道我來了以後﹐當地的中國同學會特意
為我搞了一個歡迎會﹐大家一起吃薯片聊天﹐要我談談國內的近況。當時在國外的
人對國內已經相當隔膜﹐寫信至少一個多月才能到﹐打電話也很不方便。隻有看電
視新聞才能知道一鱗半爪﹐也是霧裡看花。大家談起小時候上網就能和地球另一邊
的人聊天﹐都是恍如隔世﹐唏噓不已。
我正在跟他們聊鄧小平和政治黑馬華國鋒權力交接的事﹐忽然門鈴響了﹐一個女生
說﹐一定是某某來了﹐我沒聽清楚名字。她去開了門﹐一個拄著拐杖的女人一瘸一
拐地走了進來﹐我好奇地扭頭看了一眼﹐當看到那個女人的臉時﹐頓時如中電殛。
她也看著我﹐說不出話來。
一切宛在夢中。
那是琪琪﹐我的琪琪。
一剎那間﹐周圍的一切﹐不﹐整個宇宙似乎都不復存在﹐天地間隻剩下琪琪和我﹐
我們兩個面對著面﹐深深凝望著。在命吲竦淖脚漏o十多年的滄桑變化後﹐我
們竟在一個萬萬沒有想到的場合再次重逢。
我們戰栗著走向對方﹐緊緊擁抱著彼此﹐嚎啕大哭起來。其他人看出了我們關系不
一般﹐一個個知趣地離去了﹐留給我們兩個以獨處的空間。
琪琪告訴我﹐那天她中彈以後﹐昏迷過去﹐幸而未死﹐醒來之後看到一輛小車經過
﹐掙紮著呼救﹐依稀看到幾個外國人下車向她走來﹐就昏了過去……那輛車是美國
一家新聞社的﹐他們打算做現場報道﹐但是實在太危險﹐正在往回撤﹐正好看到琪
琪﹐於是把她救上車﹐帶回大使館裡﹐請使館的醫生給她療傷。後來在使館裡碰到
避難的柴令等人﹐謠傳說我已經死了……琪琪傷還沒好﹐就和柴令一起被批準了去
美國避難﹐在大使館的庇護之下﹐離開了北京這個傷心之地﹐到了紐約。她一開始
不知道國內形勢怎麼樣﹐也不敢聯系﹐過了幾年﹐其實她回過一次國﹐到上海她媽
媽那裡﹐但聽說我已經在廣州結婚了﹐又回來了。她也囑咐她媽媽﹐不要告訴我﹐
她還活著。
那顆子彈給她留下了終身殘疾﹐她不僅瘸了一條腿﹐而且再也不能做母親了。淪落
無依之下﹐她嫁給了一個老白人﹐日子過得很不好﹐丈夫還虐待她﹐後來總算離成
了婚﹐又申了一筆獎學金﹐回到學校裡來讀書。
那天夜裡﹐我們斷斷續續地說完了彼此的遭際﹐相擁而泣﹐泣不成聲。人生中最美
好的十年﹐本應屬於我們的十年﹐就這樣在大時代的顛沛流離中彼此錯過了﹐琪琪
更落下了終身的殘疾。我不知說了多少個“對不起”﹐但又有什麼用處﹖我隻有暗
暗發誓﹐用我的余下的半生來好好補償琪琪﹐讓她得到本應有的幸福快樂。
很自然地﹐不顧他人如何竊竊私議﹐我們又住在了一起﹐幾乎每天都形影不離﹐依
偎在一起﹐要追回我們失去的青春時光。琪琪已經拿了綠卡﹐隻要我和她在一起﹐
留在美國沒問題。聽說國內政治形勢也不好﹐和越南又開始打仗﹐她讓我不要回去
了。但我心裡還牽掛著沈倩和孩子﹐這些年的親情我終究難以割舍。特別是我考研
究生以來﹐沈倩一個人在家裡含辛茹苦帶著兒子﹐就是為了讓我能出人投地。我如
果就這樣滯留不歸﹐未免也太對不起她。
那些日子﹐我和琪琪雖然重拾了昔日的幸福﹐但一顆心沒有一日不是在矛盾糾結中
。但我是個懦夫﹐隻是貪圖著眼前的歡樂﹐不敢去想今後的抉擇。
10
在紐約的一年多裡﹐我們也並不是一直沉溺於情愛之中。生活安定下來之後﹐我勤
奮讀書﹐讀了不少文學的、政治的、哲學的理論書籍﹐在學術上很有進步。我經常
推著琪琪的輪椅﹐陪她在曼哈頓的海濱公園裡散步﹐望著屹立在不遠處蔚藍色海面
上的自由女神像﹐熱烈地討論著中國的命吆褪澜绲奈磥怼br />
我的外國導師很欣賞我的論文﹐他對我說﹐系裡有一個比較文藝理論的助教職位﹐
我如果申請的話﹐大有希望。如果做了助教﹐就可以專心留下來讀博士。我聽了很
高興﹐雄心勃勃地想做出一番事業來。但我剛把申請表交上去﹐就收到了沈倩的信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雖然隔著太平洋﹐終有些相識的人和國內聯系﹐將我和琪琪
的事情捅到了沈倩耳中。沈倩在信裡含蓄但明確地問我是怎麼回事﹐事情終須有個
了結。我終於決定回國一趟﹐去和沈倩說清楚。
琪琪本來想陪我一起回國﹐但我勸她先不要來﹐免得過分刺激沈倩﹐先讓我和沈倩
談談。琪琪答應了﹐我們在機場話別﹐琪琪拄著拐杖﹐穿著翠綠色的風衣﹐靠在欄
桿上凝望著我入關。我依依不舍地扭頭而去﹐多年後﹐她望夫石一般的身影一直定
格在我心中﹐變成刻骨銘心的烙印。
回國後﹐沈倩表現得很高興﹐對信上說的事絕口不提﹐隻是圍著圍裙﹐忙裡忙外給
我做好吃的﹕京醬肉絲、竹筍燒肉、香菇燉雞……都是我平常愛吃的﹐在國外又吃
不到的。飯桌上﹐她也完全不問我在國外的事﹐隻是跟我絮絮叨叨說著國內的新聞
﹕現在好多物資都憑票供應了﹐包產到戶改成人民公社了﹐前陣子鄧麗君的歌被批
判了﹐她們報社現在在搞真理標準大討論……兒子小寶蹦蹦跳跳地纏在我身邊﹐對
我買給他的機器人玩具愛不釋手﹐在兒子的天真和妻子的柔情攻勢下﹐“離婚”兩
個字﹐我怎麼也說不出口。
晚上睡覺時﹐沈倩摟住了我﹐熱情如火﹐輕輕吻著我﹐但我感到她身體在發抖﹐我
讓自己狠下心腸﹐輕輕推開她﹕“倩﹐有件事……我要跟你說。”
“急什麼﹐”她的手臂又纏上我的脖子﹐呢喃著說﹐“晚上還長著呢……我們先…
…”
“我要離婚。”我生怕自己會動搖﹐打斷她一口氣說了出來。
沈倩的身體一下子僵硬了﹐顫抖著說﹕“你……別跟我開玩笑。”
“你知道我不是開玩笑﹐你知道我以前……琪琪在美國……我們……”我無力地說

“你……你決定了﹖”她坐起身來。
“是。”我咬牙說。
“我明白﹐”沈倩面白如紙﹐目光中卻閃爍著憤怒﹐“我知道你已經和趙琪在一起
﹐我知道你們才是一對﹐十年前就知道。可是我﹐我算什麼﹖這麼多年來我算是什
麼﹖要不是我這些年當黃臉婆伺候你們大的小的﹐你出得了國﹖見得到你的舊情人
﹖現在你出息了﹐就要把我一腳踢開﹖”
“不是……你……你別急……我可以給你很多補償……”我本來想好的一堆委婉說
辭一下子都記不起來﹐說出來的很露骨﹐隻覺得自己的表現無比虛偽﹐無比拙劣。
沈倩冷笑一聲﹐下了床﹐鞋也不穿﹐向外走去。
“這大半夜的你去哪兒﹖”我怕她離家出走﹐急忙下床跟出去。
沈倩沒有出門﹐但卻跑到了陽台上﹐反鎖上了門。她的手背在身後﹐白色的內衣隨
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在暗夜中如同冰冷的幽靈。我怕她要跳樓﹐嚇得魂飛魄散。
“你……你別亂來﹐有話好好說。”我乞求說。
“怕什麼﹖”沈倩譏誚地說﹐“我死了﹐你不是正好和趙琪雙宿雙飛麼﹖放心﹐我
不會讓你如願的。”
她的手向外一揚﹐我還沒明白過來﹐就看到一堆白色的紙片如同雪花般飛揚著﹐從
陽台上落了下去。
我愣了一愣才明白﹐那是我的護照﹐或許還有其他証件。
身後﹐被驚醒的兒子大哭起來。
我和沈倩大吵一架﹐但已經無濟於事。沈倩帶著孩子回了娘家﹐第二天岳父岳母和
小舅子都上門來大罵我﹐我隻好躲著他們。事情鬧大了﹐紙包不住火﹐消息傳得飛
快﹐街道上和院系裡都知道了﹐而且越傳越離譜﹐說我在國外攀了高枝﹐要拋妻棄
子當陳世美。輿論壓力大得讓我喘不過氣﹐一出門身後好像就有人指指戳戳﹐我敬
重的恩師也狠狠訓斥了我﹐我完全無從辯解﹐後來連我爸也為我的事病倒了。
這就是生活的無奈﹐一旦你不順著它的潮流走﹐就會有無窮無盡的阻力。那時我真
的後悔﹐當初為什麼要回來﹖還不如狠狠心﹐在國外眼不見為凈。而現在﹐我想走
也難﹐要補辦護照﹐需要不知多少手續﹐而我名聲一壞﹐就連系裡的証明都開不下
來。我已經陷入泥淖﹐無法脫身。要堅持﹐無力﹐要放棄﹐不甘。
就這樣拖了半年﹐總算有了轉機。沈倩終於也累了﹐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同意離婚
﹐但要孩子的撫養權。我同意了﹐並答應給她很多補償。好不容易一切都談妥了﹐
我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給琪琪打了越洋電話﹐她聽了也很高興。因為我暫時還出
不了國﹐她說下個月就會回國﹐我們可以在國內完婚﹐再一起出去。
我期盼著她的飛機﹐但是那趟飛機卻再也沒有來。因為下個月﹐毛澤東的時代就開
始了。
11
這些年來﹐當政者奉行“造不如買”的方針﹐國民經濟虛假繁榮﹐工業體系日趨破
敗﹐貧富差距拉大﹐人民怨聲載道﹐在黨內黨外﹐一個幽靈一樣的名字開始漸漸被
人們提起﹐在中國大地徘徊。人們說﹐那個人將給中國帶來新的希望。
他叫做毛澤東。前些年在江西當省委書記時開展“唱紅打黑”﹐把江西搞得有聲有
色﹐很得群眾的擁護﹐特別是廣大農村地區都支持他。當政的華國鋒深受毛澤東的
影響﹐他上台後﹐在毛澤東的建議下﹐開展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宣布發動群眾
﹐打倒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一瞬間爆發了轟轟烈烈的群眾邉萤o全國政
治勢力重新洗牌﹐鄧小平、葉劍英、胡曜邦等人都被打倒。毛澤東在舉國擁護下當
選為黨的主席。
毛澤東當上主席後﹐繼續開展文革﹐集中批鄧﹐反右傾﹐重點批判了鄧小平的“洋
奴哲學”﹐廢除了鄧的對外開放政策。中外交通隔絕﹐不久﹐中美斷絕了正式的外
交關系。我再也去不了美國﹐琪琪也難以回國了。
我和琪琪﹐就這樣再次被無常的歷史所分開。
文革初期﹐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已經甚囂塵上﹐但邉舆皇悄屈N激烈。靠著恩師
的舉薦﹐我留校當了講師﹐雖然大學也不怎麼招生上課了﹐知識分子的地位也越來
越低﹐但寫點馬列主義的理論文章﹐評法批儒﹐還能混口飯吃。文革一起﹐沈倩和
我離婚的事﹐也一拖再拖﹐最後不了了之﹐繼續在一起湊合著過日子。
一年又一年﹐上班下班﹐政治學習﹐革命形勢永遠是一片大好﹐日子卻死水無波﹐
那個時代﹐鮮艷點的衣服都被禁止了﹐文化娛樂也都付之闕如﹐全國就八個樣板戲
可以看﹐其他都在封資修之列。有一次我在廁所裡撿到半本臟兮兮的《悟空傳》﹐
有好些年頭了。被翻得破舊不堪﹐不知道怎麼會落到這裡﹐我激動得熱淚盈眶。偷
偷在家裡看了好幾遍﹐怕被人發現﹐還是燒掉了。
有時候我一邊學習著新的最高指示﹐一邊想﹐那些過去的時光﹐究竟在哪裡呢﹖那
滿大街都是喇叭褲和鄧麗君的青年時代﹐那“四大天王”和港片台劇紅遍全國的少
年時代﹐那可以上網打遊戲﹐看電影﹐還有奧邥腿鼶大片的童年時代﹐它們真
的存在過麼﹖它們從何處湧現﹐又消失在哪裡﹖還是這一切隻是一場幻夢﹖
或許這一切都是時間的遊戲。時間是什麼﹖除了虛無還有什麼﹖在我們之前的是虛
無﹐在我們之後的也是虛無。
有時我午夜夢回﹐想起太平洋彼岸的那個令我魂牽夢縈的女人﹐覺得心痛得難以自
已。那些曾經為愛而痴狂的歲月﹐那些在異國他鄉漂泊思索的歲月﹐那麼真實可感
﹐又恍如南柯一夢。我想﹐如果當初我沒有回國﹐而是聽琪琪的話﹐留在那邊﹐又
會是什麼樣子﹖會比現在幸福﹐還是更深的幻滅﹖
但看起來美國也不是什麼王道樂土﹐人民日報上說﹐美國對外窮兵黷武﹐陷入越戰
的泥淖﹐國內的種族矛盾日趨激烈﹐又因為中東戰爭而鬧石油危機﹐資本家朝不保
夕﹐左派邉右诧L起雲湧。
而且那時候﹐蘇聯集團日益強大﹐和美國人在全世界范圍展開冷戰﹐幾乎各個大陸
都有兩大強權角力的代理人戰爭﹐許許多多核潛艇在各個大洋深處遊曳著﹐上面的
每一個彈頭就可以毀滅一座城市﹐更多的核彈在不計其數的發射井中待命﹐隨時會
呼嘯著降臨在我們頭頂……死神在地球上空長久徘徊﹐等待著將全地球的人類都送
下地獄。
有時候﹐我想起小時候那個世界末日的傳言﹐我想或許那是真的﹐隻是那個世界末
日﹐不是一剎那到來的﹐而是在幾十年上百年中慢慢降臨在這個世界上。又或者那
個世界在我出生之前早已經毀滅﹐留下來的隻是一個虛幻的魅影﹐而且正在慢慢消
散﹐誰知道呢﹖
文革進入第四年﹐我居然收到了一封信﹐是美國來的﹐看上面的美國郵票就讓人心
驚肉跳。信裡倒沒有說什麼﹐隻是問候我﹐還夾雜了許多不倫不類的革命詞匯。
“謝寶舒同志﹕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
﹗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在美國﹐在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下﹐黑
人民權邉雍妥笈筛锩動也如火如荼﹐華爾街的資本家在覺醒的人民面前顫抖不
已﹗正如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革命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那麼﹐你好麼﹖……

當然﹐信是琪琪寫的﹐還能有誰呢﹖結果信到了系裡﹐卻落到了進駐系裡的工宣隊
隊長手裡﹐他拿著信懷疑地讀了半天﹐然後瞪著我﹐一拍桌子大喝一聲﹕“謝寶舒
﹐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老實交代﹐你究竟有多少海外關系﹖和寫信的女人
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去你的﹗”我笑著說﹐“我那點事你還不清楚﹐快﹐把信給我看看﹗”
說來也巧﹐工宣隊隊長就是我的老友黑子﹐當初他隻是個普通工人﹐陰差陽錯﹐趁
著文化大革命的東風﹐幹上了工宣隊﹐又按照最高指示進駐學校﹐一個文化水平不
高的工人竟成了系裡的一言九鼎的頭面人物。也好在是他﹐要不然這封信不知道會
給我惹來多大麻煩。
黑子把信還給我﹐叮囑我收好了﹐最好燒掉﹐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把琪琪的
信讀了好幾遍﹐信裡拐彎抹角吐露出幾點信息﹐一是她拿到了學位﹐在美國大學裡
教中國文學﹐二是她至今還是單身﹐想回國來看看。我長嘆一聲﹐擦了擦濕潤的眼
角。一別四五年﹐琪琪還想著我﹐可我又能怎麼樣呢﹖現在的政治環境更不比以前
﹐就算她回國﹐我們也隻能像地下傳抄的那本《第二次握手》裡的蘇冠蘭和丁潔瓊
那樣咫尺天涯﹐相互錯過﹐何況我怎能忍心讓她回來﹖
當然﹐我怎麼想都無關緊要﹐因為我根本就不可能寄信給在美國的琪琪。
那封信我夾在一堆文件裡拿回家﹐不敢讓沈倩看到﹐也不舍得燒掉﹐便悄悄收藏了
起來﹐就夾在當初琪琪留下的那本《花季雨季》裡﹐現在這書也屬於封資修﹐但我
無論如何不忍心處理掉﹐隻好小心翼翼地包在舊衣服裡﹐壓在箱底﹐生怕被人發現

12
雖然我理智上不希望琪琪回來﹐但心裡有一個角落卻又自私地盼望著能再見到她。
那段時間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想和中國搞大三角一起對付蘇聯﹐中美關系有了一
些改善﹐我又燃起了希望﹐然而據說毛主席和尼克鬆沒有談攏﹐美國人老羞成怒﹐
不久後操縱聯大﹐將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給了台灣﹐中美本來還藕斷絲連的關
系徹底斷絕。
琪琪終究沒能回來﹐我也再沒有她的音信。
文革第六年﹐我父親去世了﹐去世前幾天﹐東方紅衛星剛剛上天﹐中國已經好久沒
有發射衛星了﹐這回搞得很熱鬧﹐大為宣傳了一番。父親臨終時﹐在病床上抓著我
的手說﹕“我年輕的時候﹐中國不知道有多少衛星﹐都發射了飛船和太空站﹐如今
隻是一顆衛星﹐就讓人高興成這樣子﹐這世界究竟怎麼了﹖”
我無言以對﹐想起小時候的世界﹐那個曾經真實存在過的世界﹐如今離我比科幻小
說還要遙遠。父親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合上了雙目﹐再也沒有睜開過。
不過科技也並非沒有進步﹐第二年﹐美國人的阿波羅飛船登上了月球﹐將星條旗插
在了月球上﹐舉世震驚。但這對中國也不是什麼好事﹐那時候毛主席提出要做第三
世界的領袖﹐發動世界革命﹐和美蘇都鬧得很僵﹐中蘇又因為珍寶島起了沖突﹐在
孤立中艱難生存著。
又過了兩年﹐兒子這一代人也長大了﹐變成了血氣方剛的青年﹐他們和我們不同﹐
小時候改革開放的影響已經很淡了﹐自小就是在毛澤東思想的旗幟下受的教育﹐沒
有見識過多少西方的東西﹐對中國的古典文化之類也一無所知。他們打心眼裡崇拜
毛主席﹐將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捍衛當成天經地義的事﹐成天嚷嚷著要打到白宮去
﹐打到克裡姆林宮去﹐解放全人類﹐革命鬥志不斷高漲。
兒子嫌“小寶”這個名字不好﹐改名叫了“衛東”﹐當上了紅衛兵﹐高中還沒畢業
就要跟著同學去全國大串聯。我和沈倩看著著急﹐但這是中央提倡的﹐我們才稍微
說幾句﹐兒子就搬出紅寶書﹐把我們當成階級敵人一樣狠狠訓斥著﹐最後還是攔不
住﹐讓他走了。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更大的風暴即將降臨在我家裡。
紅衛兵起來以後﹐到各學校去批鬥“反動學術權威”﹐我的恩師是留洋回來的名教
授﹐名聲在外﹐首當其沖被開了批鬥會。我也押在一邊陪鬥。我們被剃了陰陽頭﹐
戴了高帽子﹐還坐了“噴氣式”﹐直到我導師被打得皮開肉綻後昏倒在地﹐批鬥會
才草草結束。我抱著老師﹐卻怎麼叫也叫不醒他﹐趕緊找黑子幫忙﹐把老師送到醫
院裡﹐但那時他已經不行了﹐幾天後便含恨辭世。
紅衛兵鬥死了我老師還嫌不過癮﹐又把我關起來﹐要我交代歷史問題。主要是二十
年前參加那次“反革命暴亂”的事。但我辯稱說﹐我是為了反對鄧小平的黑路線﹐
大鳴大放大民主﹐和毛主席的革命思想是一致的﹐那時候北京人民群眾都廣泛參與
了﹐難道都是反革命嗎﹖那些紅衛兵也辯不過我。至於海外關系﹐我已經把有關的
東西在後院燒的燒﹐埋的埋﹐和琪琪的事情也查無實據。加上黑子的關系﹐我總算
扛了下來。
可等我被放回家裡﹐卻發現沈倩也被造反派帶走了。
原來沈倩和劉小波當年的事情在單位裡被人抖了出來﹐貼了大字報。劉小波曾公然
揚言中國要當外國三百年的殖民地﹐搞了資產階級法權的所謂“憲章”﹐又亂搞男
女關系﹐是板上釘釘、罪大惡極的極右分子。如今人雖然死了﹐影響還在。沈倩和
他在一起幾年﹐知道他不少秘辛﹐加上男女之間那點事﹐更讓那些造反派興奮不已
﹐把她關進了牛棚﹐讓她老實交代。
沈倩被抓去了一周﹐我去過幾次都見不到人。等到回來時身上瘦了整整一圈﹐手上
腿上有多處被毆打過的痕跡﹐目光直直的﹐似乎已經不認識我了。好不容易回過神
來﹐趴在我懷裡大哭了起來。
後來﹐她一直沒有跟我提起在隔離審查時的遭遇﹐我也沒有問。但不久後﹐以前劉
小波那個文化圈裡的很多人都受株連被抓被審﹐據說是因為沈倩交代的材料被當成
了鐵証。我知道﹐這也怪不了沈倩﹐這個時代人人都自身難保﹐在這個時代要活下
去﹐良心是太奢侈的東西了。
就這樣﹐沈倩和我都被打成“黑七類”﹐兒子從外面大串聯回來﹐發現自己父母都
成了永不翻身的階級敵人﹐連累他也成了“狗崽子”﹐完全無法接受。他跑到單位
去貼了我和沈倩的大字報﹐把他知道的我們的一些“罪行”都寫了出來﹐還當眾扇
了我兩耳光﹐說從此和我劃清界限﹐斷絕父子關系﹐說完就雄赳赳地轉身走了。我
氣得差點暈過去。
兒子離家出走﹐我們老倆口氣了他幾天﹐又禁不住為他擔心﹐托人打聽他的情況﹐
但一直杳無音訊。過了兩個多月﹐黑子的兒子小黑來了﹐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
“謝叔﹐有件事……您要有心理準備……”
我知道小黑和兒子關系不錯﹐隱隱猜到了什麼﹐深吸了一口氣﹐說﹕“小黑﹐你說
吧。”
“衛東他……他……他出事了……”
我一顆心沉向冰窟﹐隻覺得周圍的世界搖搖欲墜。但仍堅持讓他說下去。
小黑說﹐兒子和他都參加了一個紅衛兵組織﹐叫“四一四兵團”﹐本來已經當上了
小隊長﹐又因為我和沈倩的緣故被擼了下來﹐差點開除出去。兒子為了表明和反動
家庭已經劃清了界限﹐對革命路線無比忠诈o沖鋒陷陣都在最前面。前幾天﹐兩派
在大學裡武鬥﹐兒子拿了根鐵棍沖在前面﹐想不到對方從軍隊中弄來了步槍﹐“砰
”地一聲﹐兒子的胸口多了一個大洞﹐當場倒下……
小黑還沒有說完﹐我就昏了過去。
13
兒子的死﹐讓我和沈倩喪失了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幾乎是一夜白頭。我母親也受不
了刺激去世了。我們還不到五十歲﹐就已經顯出了老態﹐每天相對無言﹐我不知道
那些黑暗的年代是如何過去的﹐那是我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歲月﹐生不如死﹐隻是
渾渾噩噩地熬著。唯一的慰藉﹐隻有和沈倩之間的相互扶持。我們像兩條即將幹死
的魚﹐隻能用唾沫濕潤著對方﹐但幹涸而死是必然的結局。
我們沒有死掉﹐相反﹐否極泰來﹐一年多後﹐文化大革命結束了。
文革結束後﹐毛澤東暫時退居二線﹐讓劉少奇當了國家主席﹐和周恩來總理相配合
﹐開始調整發展國民經濟﹐實行“三自一包”。國家漸漸有了一些起色﹐恢復了一
點元氣。大學也重新開始高考招生﹐知識分子的待遇比以前好了些﹐過了幾年﹐我
和沈倩都摘掉了右派帽子。
十年文革﹐百廢待興。系裡缺乏人才﹐我的呼聲很高﹐擔任了很多教學任務﹐但因
為不是黨員﹐還是摘帽右派﹐職稱始終上不去。我大著膽子寫了封信向上面反映情
況﹐要求國家尊重知識分子。但是泥牛入海﹐毫無消息。過了一年左右﹐當我已經
不抱希望的時候﹐不知怎麼問題居然解決了﹐我被提為教授﹐破格被吸收入黨﹐甚
至當選為系主任﹐“官吆嗤ā逼饋怼br />
當上了系主任後﹐我開始認識一些文化界的上層人物。有一次開會碰到郭老﹐他私
下跟我透露﹐我之所以破格提拔﹐是周總理看到信後﹐親自關懷的結果﹐讓我好好
幹﹐不要辜負總理的期望。不久總理到我們學校視察工作﹐專門見了我一面﹐我忐
忑不安地表達了對總理的感激之情﹐總理笑著說﹕“寶舒同志﹐我知道你是個人才
。現在國家撥亂反正﹐要向科學技術進軍﹐你以前寫過科幻小說﹐以後可以再寫嘛
。”
有總理這句話﹐又加上郭老的安排﹐我以前的幾部小說修訂後大都一路綠燈地再版
了﹐讀者好久沒有看過這麼新鮮的小說﹐好評如潮。社會地位高了之後﹐又有文學
刊物跟我約稿﹐我按耐不住寫作欲﹐又寫了幾篇﹐出了一兩部文集﹐被人捧為當代
名家。其實我心裡清楚﹐我早已江郎才盡﹐這些作品也不敢觸動政治上的雷區﹐隻
是一些矯揉造作、歌功頌德的文章﹐比以前寫的差遠了﹐但世界就是這麼顛倒。我
知道這輩子基本也廢了﹐隻能利用自己有限的影響力﹐去提攜、幫助一些年輕人﹐
所以也積極參加了許多社會活動。
好景不長﹐很快到了困難時期﹐因為中國搞核試驗﹐和美蘇都鬧翻了﹐國家日子不
好過﹐食品一天比一天短缺﹐每個人一天隻有幾兩口糧﹐大街上人人都餓得面黃肌
瘦﹐聽說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們生活在大城市裡的還好﹐黑子說﹐鄉下還有餓死
人的。但消息封鎖﹐誰也不知道究竟﹐更不敢多發議論。文革雖然過去了﹐但是政
治風氣還是很緊張的﹐據說廬山會議﹐彭老總多說了幾句話就被批鬥。
第二年﹐沈倩去世了﹐倒不是餓死﹐是肝癌。本來我們是高知家庭﹐條件還可以﹐
如果好好治療至少可以多活一段日子﹐但兒子死後幾年﹐她一直沒有恢復過來﹐這
回說什麼都不願治療﹐很快就去世了。沈倩去得還算平靜﹐她臨終的時候﹐躺在病
床上對我說﹐我現在事業上有了成就﹐她走也走得安心了。
“我們……相濡以沫了一輩子……”她斷斷續續地說﹐“活得都太累了……現在…
…終於可以相忘江湖了……這是好事……你也別難過了……”
我抓著她的手﹐哽嚥著說不出話來。忽然回想起以前的許多事情﹐我們中學時一起
做值日﹐那時候大家都在傳我們是一對﹐其實我並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在一
起相互都不說話。幹起活來也別別扭扭的﹐有一次特別可笑﹐我擦窗戶的時候腳下
沒站穩﹐搖搖欲墜﹐她忙抓住我的腿﹐結果反讓我摔在她身上﹐兩個人哼哼唧唧地
一起去了校醫院﹐又覺得滑稽﹐一路走一路抱怨﹐忍不住又要笑……那些已經褪色
的回憶﹐仿佛是我們相互扶持的一生的預演。
“我好想……再聽一遍以前那首歌……”沈倩虛弱地說﹐“好久都沒有聽到了……
你唱一遍給我聽……好麼﹖”
我知道她指的是哪首歌。那曾是她最鐘愛的歌曲﹕周華健的《風雨無阻》﹐以前中
學時聯歡會﹐大家經常唱的﹐可是這麼多年下來﹐我歌詞都忘得差不多了。我拼命
回憶也隻是想起幾個片段﹐我抹了抹淚花﹐從中間唱了起來﹐聲音顫抖著﹐荒腔走
板的嗓子聽起來格外刺耳﹕
……愛是漫長的旅途﹐
夢有快樂夢有痛苦﹐
悲歡離合人間路﹐
我可以縫縫補補。
提著昨日種種千辛萬苦﹐
向明天換一些美滿和幸福。
愛你夠不夠多﹐
對你夠不夠好﹐
可以要求不要不在乎。
不願讓你看見我的傷處﹐
是曾經無悔的風雨無阻。
擁有夠不夠多﹐
夢的夠不夠好﹐
可以追求﹐
不認輸……
沈倩合著我的歌聲﹐輕輕地動著嘴唇﹐已經唱不出聲﹐卻陶醉在昔日的旋律中。正
當黃昏﹐夕陽從窗外射進來﹐照在她身上﹐給她憔悴的面孔披上了一層金輝﹐那首
老歌﹐我們在一起唱了很久﹐很久……
14
困難時期結束了﹐中蘇之間關系又開始解凍﹐貿易額年年飆升﹐蘇聯援助了我們不
少項目﹐國民經濟也開始回暖。可歲月不饒人﹐轉眼我也年近花甲﹐眼看著這輩子
什麼也沒有幹就老了。我卸任了系主任﹐本來想趁著還幹的動發揮余熱﹐多寫幾本
書﹐又被提名為副校長﹐擔任了作協的委員﹐還被選為人大代表﹐忙於世務﹐幾乎
沒有靜心寫作的余暇。
沈倩過世後﹐很多人要給我介紹對象﹐我都謝絕了。在一次和文藝界的聯歡中﹐文
化部副部長夏衍介紹我認識了上官雲珠﹐上官是著名女演員﹐還不到四十﹐在文革
中受了很大的沖擊﹐和丈夫又離了婚﹐現在一個人孤零零的帶著女兒。我和她倒是
一見如故﹐以後也經常有來往。夏衍有意撮合我們﹐不過我和上官始終也隻是談得
來的朋友。
那天我和上官正坐在家裡聊電影﹐上官年紀比我小﹐很多老電影都沒看過。我正在
跟她說當年看《泰坦尼克號》的盛況﹐忽然有個電話打進來﹐是文化部茅盾部長親
自打來的﹐說今晚有個重要的外事活動﹐總理點名要我參加。我問是什麼活動﹐茅
盾說是一個西方進步作家的訪問團﹐說有我認識的人﹐具體情況他也不清楚。
我想了半天﹐不記得認識什麼西方進步作家﹐一頭霧水﹐跟茅盾問時間和地址﹐茅
盾說﹐到時候會有車來接我的。
晚上我被一輛轎車接到了北京飯店﹐那是一個高級的西餐廳。很多大人物都在﹐總
理也出來講話了。在一堆洋人中我一眼認出了那個我“認識的作家”﹐簡直不敢相
信自己的眼睛。天﹐竟然是那個人﹗
活動前面有很多繁冗的禮節﹐官員致辭﹐代表發言等等﹐然後是正襟危坐的國宴。
對方又是貴賓﹐我隻能恭陪末座﹐湊不到前面去﹐宴會結束後﹐有段時間可以自由
交流﹐我終於走到那個人身前﹐忐忑不安地用糟糕的法語說﹕“bonsoir﹐
monsieur﹗”
透過厚厚的眼鏡片﹐讓?保羅?薩特藍色的眼珠好奇地打量著我﹐然後微笑著點了點
頭。
我用英語簡略地介紹了自己﹐然後告訴他﹐我讀過他的《存在與虛無》﹐當年還做
過論文。但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到中國來。
“哦﹐”薩特揚了揚眉毛﹐“我想不到中國還會有人對我感興趣。”
“文革前﹐您的作品在中國廣泛流傳﹐”我壓低聲音說﹐“曾經有許許多多人為您
的思想所心醉神迷﹐雖然他們──也包括我──都不一定能理解多少。不過您的著
作一直是我的思想資源﹐我一直嘗試著用它去理解世界。”
“我很高興聽到這一點。不過我的論著並沒有那麼大的力量﹐您自己對世界的思考
才是最寶貴的……重要的是思考本身……不過我很意外﹐我以為您是一個社會主義
的理論家。”
我苦笑了一下﹕“社會主義是我們的生活﹐但這種生活已經讓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
都變成了存在主義者。或許在這一點上二者是相通的。”
“那麼﹐您對存在主義怎麼看﹖”薩特感興趣地問。
“按您的說法﹐‘存在先於本質’﹐”我說﹐“這個世界的存在是從沒有本質的深
淵中出現的﹐除了時間之外﹐它不依賴於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意義可言。任何意
義都後於世界本身﹐它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荒謬性。是的﹐我同意這一點﹐世界的存
在是──荒謬的。
“您看看這個世界﹗”我大膽地說出心裡多年的困惑﹕“它從哪裡來﹖又奔向何處
﹖我出生的時候﹐互聯網連通世界﹐高速鐵路連接全國﹐商店裡應有盡有﹐還有各
種各樣的小說、電影、電視……人們憧憬著更美好的未來﹐而現在呢﹖網絡和手機
都消失了﹐電視也沒有了﹐或許各種商品無不都短缺﹐我們仿佛生活在一個不斷退
行的世界裡﹐這還不夠荒謬﹖或許這都是因為我們的存在缺乏本質的緣故﹗”
“我的朋友﹐”薩特說﹐“我想我理解你的一些意思﹐但我還是不明白﹐究竟是什
麼讓你覺得這是荒謬的﹖”
“如果世界的存在有意義﹐那麼它應該不斷進步﹐不是麼﹖否則一代代人的努力還
有什麼意義﹖而現在﹐世界好像是反轉了﹗或許這個世界本身隻是真實世界扭曲的
幻影。”
薩特搖了搖頭說﹕“我的朋友﹐在你們中國﹐曾有位很偉大的哲學家﹐叫莊子﹐是
麼﹖”
“是的﹐莊子或者莊周﹐是一位偉大的中國哲學家。”
薩特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我﹕“我聽說﹐莊子寫過這樣一個故事﹕如果你早上給猴
子三枚果子﹐晚上給猴子四枚果子﹐猴子就會很不高興﹐但是如果你早上給它四枚
﹐晚上給它三枚﹐它就會很高興。你看﹐這隻猴子是不是很愚蠢呢﹖”
“呃……是啊﹐這是朝三暮四的故事。”我說。
薩特有些嘲諷地笑了笑﹕“您看出問題所在麼﹖我們人類和猴子又有何不同﹖難道
我們追求的隻是一個‘正確的’歷史順序嗎﹖就好像將幸福和不幸順序顛倒一下﹐
一切就正常了一樣﹗如果歷史中的惡存在﹐那麼無論順序如何改變﹐它難道會因此
消失麼﹖”
我如醍醐灌頂﹐似乎明白了什麼﹐又說不出話來。
薩特接著說﹕“您知道﹐進步並不是一個永恆的概念﹐隻是這個宇宙暫時的階段。
我不太懂得科學﹐但我記得愛因斯坦還是誰說過﹐宇宙不斷膨脹又不斷收縮﹐如同
你們的老子說的﹐永遠一開一合﹐時間完全可以有另一個方向……又或許不止一個
方向。也許時間本質上也是多種維度的存在﹐在時間中有無盡的方向可以選擇﹐人
物和事件可以以各種方式排列組合。如赫拉克利特的箴言中所說的﹐‘時間是一個
擲骰子的兒童﹐兒童掌握著王權。’
“但那又如何﹖無論是哪一種方向﹐這一切有何意義﹖世界存在著﹐它的存在先於
本質﹐這在於它的存在本身在自身的深處已經被虛無所滲透了。它本身就是荒謬的
﹐不在於其中具體事件的序列如何。也許你說得對﹐在另一個時間方向上會有完全
不同的宇宙﹐人們從黑暗走向光明﹐從悲慘走向幸福﹐但這也不會是更好的宇宙。
最後﹐仍然是那些生在幸福時代的人們幸福﹐生在不幸時代的人們不幸﹐從上帝的
角度看﹐都一樣。
“現在有人說美蘇大戰﹐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但我說﹐世界末日早已經到來了﹐在
世界產生的第一天就到來了﹐隻是我們一直習焉不察。世界末日不是一切都毀滅﹐
而是一切都沒有意義。世界還原為混沌的海洋﹐而我們什麼也抓不住。”
薩特停了下來﹐似乎要等待我的回應﹐但我頭腦中一片混亂﹐過了半天才幹巴巴地
問﹕“那麼﹐人類的希望在那裡﹖”
“希望永遠存在﹐”薩特莊嚴地說﹐“但不是在未來﹐因為時間並沒有必然的方向
。而是在當下﹐在存在自身中﹐在虛無中﹐虛無的真諦﹐就是自由。人永遠擁有選
擇的自由﹐這也是人的唯一尊嚴和慰藉。”
“我知道您的理論﹐但您真的相信渺小的人類可以擁有選擇的自由﹖”我尖銳地問
﹐“三十年前﹐我愛的女人和我在太平洋彼岸分別﹐然後我回到了這裡。至今我沒
有她的音信﹐我能夠選擇去找她嗎﹖幾年前﹐在這個國家﹐有幾千萬人餓死﹐如果
有可能﹐他們都會選擇活下去﹐但他們能活下去嗎﹖更極端的說﹐許多偉大而高尚
的人選擇了共產主義制度﹐希望能將人類從苦難中解救出來﹐但這種選擇結果如何
﹖您看到中國的樣子了麼﹖人的自由隻是幻夢﹐一種廉價的自我安慰罷了。我們的
處境仍然令人絕望。”
薩特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說﹐“或許你說得對﹐但自由就是你永遠可以去選擇﹐但
不保証選擇會變成現實。或許這隻是廉價的自我安慰﹐但問題是﹐人類除了這種自
我安慰之外﹐一無所有。”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理解了薩特的話﹐或許他本人也說不清楚。這位哲人在中國住了
一個多月﹐那段時間我和他經常見面聊天﹐他說和我的討論很有啟發﹐將來要寫到
書裡。然後他離開了中國﹐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15
以後幾年﹐是共和國最後的黃金時代。文革早已過去﹐前幾年的反右擴大化也被否
定。文化界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氣氛寬鬆了許多。中央也調整了以往的社會
主義經濟體制﹐開始新民主主義改革﹐允許相當程度上的私營經濟存在。中蘇關系
進入蜜月期﹐在蘇聯大力援助下﹐國家制定了新的五年計劃﹐全面開展建設﹐到處
都熱火朝天﹐充滿幹勁﹐人們再次鼓起了對未來的憧憬。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從古巴導彈危機後﹐東西方兩大陣營的關系就緊張到了極點
﹐不久後﹐古巴卡斯特羅政權被美國支持的獨裁者巴蒂斯塔推翻﹐共產主義勢力被
迫退出美洲﹐收縮到歐亞大陸。隨後朝鮮半島成為雙方爭奪的焦點﹐兩大陣營在三
八線上劍拔弩張﹐不知哪一方先擦槍走火﹐朝鮮戰爭爆發了。中國不可避免地卷入
其中﹐派出志願軍支援北朝鮮。
這是自我有生以來中國和美國第一次正面交戰﹐美國人選擇了中國歷史上最虛弱、
最需要休養生息時候開戰﹐對中國十分不利。勇猛的中國志願軍在朝鮮半島上抗下
了美國人的進攻﹐在三八線上拉鋸戰了好幾年﹐然而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小道消
息說﹐有幾十萬人死去﹐謠傳甚至有上百萬。我不知道具體數量多少﹐但毛主席的
兒子也戰死沙場﹐可見戰事的慘烈。
戰爭拖垮了國家經濟﹐物價飛漲﹐人民生活更加困窘﹐對政府的不滿逐漸上漲﹐不
知從什麼時候起﹐一個長期以來一直是禁忌的名字開始被人提起﹕蔣介石。
他是一個狂熱的反共分子。兩岸關系緊張已久﹐但由於大陸對台灣的壓倒優勢﹐此
前幾十年中﹐台灣歷任領導人一直奉行事實上的獨立政策﹐對大陸隻是消極防御。
但自從蔣介石二十年前上台以來﹐就一直叫囂著“反攻大陸”。現在朝鮮戰局相持
不下﹐美國人慫恿台灣參戰﹐蔣介石便揚言要出兵光復大陸。
那段時間﹐在美國的幫助下﹐台灣的飛機和戰艦在大陸沿岸的徘徊越來越多﹐甚至
在廣州、福州、上海等城市上空撒下傳單﹔台灣的軍隊進入緬甸﹐騷擾邊境﹐據說
雲南一些地區已經淪陷﹔西藏宣布恢復自治﹐不服從北京的統治。打著“國軍”旗
號的匪幫不時在一些鄉村地區燒殺搶掠﹔各大城市也開始有特務張貼反動標語﹐政
府開展了轟轟烈烈的鎮壓反革命邉萤o卻並無顯效。謠言四起﹐人心惶惶。中央不
想再和美國人在朝鮮半島耗下去了﹐雙方以停火協定結束了朝鮮戰爭。大批軍隊被
調回國內﹐準備騰出手來平定國內局勢。
就在這個時候﹐蔣介石開始大舉進攻﹐我出生至今的和平時代就此結束﹐中國內戰
爆發了。
在美國第七艦隊的幫助下﹐國民黨的軍隊在廣州登陸﹐一路北上﹐攻克了南京。中
央將大批從朝鮮撤下來的軍隊開到南方前線﹐但這些軍隊已經是強弩之末﹐不願再
打仗﹐它們紛紛投降易幟﹐舉起了青天白日旗。此後一年多裡﹐長江以南完全淪陷
﹐北方局勢也岌岌可危。
就在那些風雨飄搖的日子中﹐通過蘇聯那邊的關系﹐我居然意外地收到了薩特的新
著。書是講他在中國的見聞感想﹐裡面重點提到了我。另外還有一封長信﹐是關於
我們當年討論的一些哲學問題的思考﹐用了很多術語﹐寫得佶屈聱牙﹐但看到後面
﹐一段話卻忽然映入眼簾﹐讓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近一位華裔女學者來巴黎拜訪我﹐她叫趙琪﹐已經多年沒有回中國……”
天﹐是琪琪﹗我的琪琪﹗我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我好不容易抑制住激動萬狀的心情﹐繼續讀下去﹕“她是一位出色的學者﹐非常渴
望回祖國參加國家建設。我向她提到你﹐她說﹐很希望到北京來拜訪你。”
然後又是談其他不相幹的事情。
好半天﹐我腦子裡亂糟糟的﹐完全無法思考﹐等心緒平靜下來﹐才慢慢分析出薩特
信中的意思。那年我接待過他一個多月﹐也跟他提過琪琪的事﹐托他如果去美國的
話幫我打聽一下。他寫得如同不知道我們之間的淵源一樣﹐一筆帶過﹐顯然是故意
為之﹐以免萬一信落到他人手上對我們不利。裡面透露出來的關鍵信息是﹕琪琪就
要回國﹐要回北京找我。而這必然又和目前的時局有關。多年來﹐琪琪不能回國﹐
原因無非是兩大陣營之間的隔絕。但如果政局發生變化﹐我和她之間相聚的障礙就
不復存在。
因此這段話真正的意思就很清楚了﹐薩特先生是在好心提醒我﹕如果我想見到琪琪
的話﹐就要設法留在北京﹗
16
我激動地等待著和琪琪相見的一日﹐幾天後﹐又傳來一個有如晴空霹靂的消息。蔣
介石在南京宣布恢復中華民國對全國的主權﹐還都南京﹐稱北京為北平﹐誓要北伐
剿共﹐一統中國。
第二天﹐老友黑子拿著一張紙找上門﹐劈頭就問﹕“老謝﹐都這時候了你怎麼還不
走﹖”
“走什麼﹖”我一頭霧水。
“你還不知道麼﹖”黑子將那張紙片遞給我﹐“這是早上國民黨飛機撒下來的傳單
。”
我接過傳單一看﹐裡面說國軍已經大舉北伐﹐共軍節節敗退﹐即將光復北平﹐除首
惡的戰犯外﹐余皆不問﹐敦促共匪官兵投降雲雲。我奇怪地問﹕“你給我看這個幹
嘛﹖”
“看背面。”
我翻過來﹐上面是“共匪主要戰犯名錄”八個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毛澤東
、周恩來、劉少奇……估計至少有上百人﹐都是黨政要人﹐倒數第二個是郭老﹐最
後一個人的名字我再熟悉不過﹕謝寶舒﹐也就是我。
“怎……怎會有我﹖”我詫異地問。
“怎麼沒你﹖”黑子說﹐“這幾年你當了多少官﹖又是校長﹐又是文聯秘書長﹐當
了政協常委﹐還經常參加國宴﹐文化戰線上除了郭沫若﹐就是你了﹐不列你列誰﹖

“那不都是掛名的麼﹖再說﹐我也沒幹什麼呀﹖”
“掛不掛名﹐反正你的名字是掛上去了﹐”黑子嘆了口氣﹐“聽說蔣介石在南方大
搞白色恐怖﹐清算親共人士﹐血流成河﹐很多人被處死後屍體被掛在路燈上示眾…
…你已經在名單上了﹐萬一北京失守……唉﹐你還是快走吧。”
我苦笑了一下﹕“事已至此﹐隻好聽天由命了。對了﹐你怎麼打算﹖”
“小黑早就參軍了﹐現在在中央警衛部隊裡。我和老婆子當然跟著兒子﹐他已經安
排人送我們去東北﹐過兩天就走。老謝﹐你還是早作打算的好。”
過了幾天﹐戰事癒發吃緊。炮彈已經打到了城裡。我輾轉讀到南京一份報紙上登的
“逆匪罪行錄”﹐裡面也提到我﹐簡介中說我當年在廣場被捕後出賣同志﹐文革時
當御用文人評法批儒﹐宣揚謬說﹐當官以後威福自用﹐打壓異己﹐還寫科幻小說宣
揚共產共妻﹐為專制獨裁張目……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我苦笑了一下﹐我的一生自
己覺得什麼也沒幹﹐原來在別人眼裡竟有那麼多驚人的事跡。
當天晚上﹐一隊荷槍實彈的軍人敲響了我家的門﹐說是中央警衛團的。領頭的正是
小黑﹕“謝叔﹐我們是奉中央的命令﹐護送你出城的。”
“出城﹐去哪裡﹖”
“傅作義這個王八蛋叛變了﹗”小黑恨恨地說﹐“國民黨反動派已經攻進城裡﹐中
央為了避免千年古城被戰火毀損﹐決定暫時撤到河北西柏坡﹐快走吧﹐晚了就來不
及了。”
“不﹐我不走了。我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經不起折騰了﹐就聽天由命吧。”
“謝叔﹐你都上了戰犯名單了﹐留下來是死路一條﹗”小黑勸著。
他勸了幾句﹐我還是堅持不肯走。一個士兵火了﹐喊道﹕“謝寶舒﹐你再不走﹐就
是投靠敵人﹐背叛革命﹗老子一槍崩了你﹗”抬起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
小黑忙阻止了他﹐對我說﹕“謝叔﹐對不住。這是死命令﹐今天你非走不可。你要
不走﹐我們隻好冒犯了。”
我知道這孩子說得出做得到﹐真會用強﹐胳膊擰不過大腿﹐隻得長嘆一聲﹕“好吧
﹐你們等等﹐我收拾一下東西。”
一個小時以後﹐我拎著一個箱子﹐在四五個士兵的簇擁下﹐上了一輛軍用吉普﹐一
路向西駛去。那時已經是深夜了﹐路上的許多建築都已經在戰亂中崩塌﹐路面也有
很多坑窪﹐顛簸不平。全城停電﹐路燈都熄掉了﹐除了一隊隊士兵外﹐幾乎看不到
行人﹐不時有坦克開過﹐遠處隱隱有炮聲傳來。這一切讓我不由想起了四十年前的
那一幕。
汽車上了長安街﹐從天安門前駛過。借著冰冷的月光﹐我看到四十年前那片曾熱血
沸騰的廣場上﹐人民大會堂和人民英雄紀念碑已經被炮火摧毀﹐變成了一堆廢墟。
一根光禿禿的旗桿立在廣場中央﹐但五星紅旗已經委頓在地。城樓前﹐幾個軍人正
忙忙碌碌﹐將毛澤東的大副畫像取下咦擤o即使目睹了這一切我也不敢相信﹐自己
在有生之年竟見証了生於茲長於茲的國家的滅亡。
我以為經過多少年的風風雨雨之後﹐已經可以對滄海桑田無動於衷﹐但我錯了﹐那
一刻我的視線模糊了﹐面前的天安門像一副舊日的水彩畫﹐溶化在一片混沌的淚水
中。那一年的國慶閱兵﹐那一年的學生邉萤o那一年的接見紅衛兵﹐風流雲散﹐何
處尋覓﹖南柯初醒﹐一夢惘然。
同樣破碎的﹐還有我和琪琪相聚的夢想。在這座城市裡﹐我等了她這麼多年﹐但當
昔日的女孩重新踏上故土﹐我又不知會在這個國家的哪個角落裡漂泊了﹐也許我們
至死也不會再重逢……
沒有人說話﹐汽車顛簸著﹐開出了戰火紛飛的北京城﹐向黑沉沉的西山駛去。
17
“東山上的那個點燈呀﹋
西山上那個明﹋
一馬馬的那個平川呀﹋
了不見個人……”
黃土高原橫在我面前﹐無盡蒼涼的黃土地從地平線上湧來﹐又延伸到天邊﹐被千百
年的風蝕雨打劃出無數溝壑﹐如同我臉上時間刻下的深深皺紋。山坡上一片片貧瘠
的梯田﹐忠實地勾勒出這片古老土地上人類生存的艱辛。寶塔山屹立在在對面不遠
處﹐延河的滾滾黃流從山下繞過﹐山間不知是哪個老鄉在唱著信天遊﹐嘹亮悠長的
歌聲久久回盪在千溝萬壑中。
“這唱的是啥呢﹖”我身邊的黑子問道。
“是說東山上點燈﹐照亮了西山﹐一馬平川的大地上﹐卻見不到想見的人。”我淡
淡地說。
“嘿﹐還是情歌﹐這歌詞也真難懂。”黑子感慨﹐“還是咱們年輕時那些流行歌曲
好聽點﹐什麼《忘情水》啊﹐《心太軟》啊……對了﹐還記得那首不﹖‘我家住在
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吹過’……”
“‘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風我的風’……”我跟著輕輕哼道。
“他媽的小時候還挺好奇這黃土高坡是個啥樣子﹐可一輩子也沒去成﹐想不到老了
老了居然跑這兒來安家了。命啊﹐都是命﹗”黑子喟嘆說。
這幾年打內戰﹐我跟著大部隊顛沛流離﹐先是到了河北﹐後來又到了中原解放區﹐
去年輾轉來了延安﹐想不到居然遇到黑子。老友相見﹐俱是感慨萬千。黑子說﹐他
是跟著兒子從東北撤過來的﹐可惜他愛人已經在長春圍城中去世了。
內戰三四年﹐解放軍雖然一開始兵敗如山倒﹐但在林彪、彭德懷、劉伯承等人指揮
下﹐很快又穩住陣腳﹐並展開局部反攻。蔣介石在南京當了總統﹐“戡亂”卻是越
戡越亂﹐統一全國的夢想終未實現﹐北方還有大片解放區存在。雙方你進我退﹐你
退我進﹐沒個了局。幾年的內戰之後﹐國共雙方都精疲力竭﹐於是停戰﹐在重慶談
判組成聯合政府﹐但又互不讓步﹐沒談出什麼結果。
眼看內戰又有重啟之勢﹐此時卻出現了新的強敵。日本軍國主義分子上台﹐趁中國
分裂內戰之際﹐悍然發動侵華戰爭﹐很快打得蔣介石逃離南京﹐遷都重慶。日軍又
南下菲律賓﹐開啟太平洋戰場﹐美軍猝不及防﹐也被打得狼狽逃竄。而在歐洲﹐一
個叫希特勒的戰爭狂人被軍隊擁戴﹐當上了德國元首﹐隨即向蘇聯宣戰﹐收復東德
﹐入侵法國﹐一時天下大亂﹐真正的世界大戰爆發了。
昔日的冷戰成為歷史﹐美蘇這對多少年的死敵重新走到一起﹐組成同盟國﹐對抗新
崛起的德日意軸心國。而在中國國內﹐當此民族危亡之際﹐國共之間也放下歷史積
怨﹐組成了民族統一戰線﹐共同抗日﹐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
雖然在戰亂之中﹐我倒沒太受戰爭影響﹐到延安以後﹐我先是掛了個延安藝術學院
院長的頭銜﹐那時很多昔年著名的文化人﹐像丁玲、艾青、周揚、何其芳等人﹐在
敵佔區和國統區無法容身﹐也先後來到延安﹐不少在學院裡任教。文人一多﹐各種
麻煩事也就多起來了。我無力多管﹐便以年老多病為由辭去院長職務﹐隻保留一個
名譽院長的頭銜。但又不想閒著﹐於是帶著幾個青年學生在山溝裡搜集整理民歌﹐
發揚民間藝術﹐倒也自得其樂。雖然住窯洞﹐吃粗糧﹐日子清苦﹐但亂世中﹐能這
樣度過晚年﹐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我和黑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陳年往事﹐一個青年學生沿著山路急匆匆地跑了上
來﹐我認得他﹐他叫賀敬之﹐這段時間是跟著我一起收集民歌的。
“謝老﹐院裡……有……有人找﹗”賀敬之氣喘吁吁地說。
“誰啊﹖”我不以為意地問。
“好像是個老太太﹐是從美國來的。”
我一個激靈﹐一把抓住賀敬之﹕“老太太﹐哪個老太太﹖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

賀敬之倒嚇了一跳﹕“那個……我也不知道啊﹐大概六十來歲吧﹐剛才在學校裡和
何主任說話呢﹐然後何主任就叫我來找您老了﹐說是您認識的人。”
美國來的﹐六十來歲﹐老太太……是琪琪﹐她來了﹗她終於回來找我了﹗
我顧不上跟賀敬之多說﹐沿著山路就往山下跑﹐可年紀大了﹐剛跑幾步就覺得頭暈
目眩﹐隻好停下來大口喘氣﹐放慢了腳步。身後黑子他們跟了上來。
我對自己說﹐千萬要鎮定﹐別太激動了﹐來個樂極生悲。幾十年都熬過來了﹐不在
乎再等這麼一小會兒﹐無論如何﹐我和琪琪馬上就要見面了。
“老謝﹐真是趙琪來了﹖”黑子追上來問我。
“除了琪琪﹐還會有誰﹖”我說﹐“黑子﹐你打我一巴掌﹐我不是在做夢吧﹖”黑
子也不客氣﹐真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臉﹐抽得我臉頰發疼。
賀敬之見我們神態激動﹐好奇地想湊上來打聽﹐黑子吆喝一聲﹕“小鬼﹐這沒你的
事了﹐一邊去﹗”
賀敬之訕訕走開。黑子對我說﹕“你也別太高興了﹐沒聽那小鬼說麼﹐是個老太太
﹗趙琪和你同一年生的吧﹖早就不是當年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了﹐你和她好幾十年沒
見﹐見了八成要失望。”
“瞧你說的﹐大家都風燭殘年了﹐還能有什麼別的想頭﹖”我嘆氣說﹐“隻要能再
見她一面﹐我這輩子也就滿足了。”
“其實老謝﹐你年紀雖然大了﹐身子骨倒還硬朗﹐”黑子朝我擠眉弄眼﹐“就是來
個第二春﹐也不是不行嘛。先說好了﹐你倆如果要結婚﹐我可得當証婚人。”
跟黑子插科打諢一陣﹐我心情平復了許多。兩人一起下山﹐不過遠遠看到藝術學院
那兩座西式尖頂﹐我一顆心又狂跳起來。
18
藝術學院不大﹐走進大門﹐很快就看到文學系主任何其芳站在門廊邊上﹐在和什麼
人說話﹐不過那人被何其芳擋住﹐看不清楚﹐我勉力讓自己表現出一副平靜的樣子
﹐叫了一聲﹕“小何﹐聽說有人找我﹖”
何其芳應了一聲﹐轉過頭來﹕“謝院長﹐您來的正好﹐這位女士是從美國來的﹐找
您有點事。”讓了開來﹐我看到一張棱角分明﹐極有性格的臉。雖然已經青春不再
﹐但保養得不錯﹐歲月洗練之後的美麗仍可動人。
但我並不認識那張臉。
那個女人不是琪琪﹐而是位白人女士﹐頭發雖已斑白﹐卻仍然看得出本來是金色的
﹐深凹的眼眶裡一對蔚藍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我不禁一怔﹐隨即是深深的
失望。
“您好﹐”那位白人女士迎上來﹐漢語相當流利﹐“請問您是謝寶舒老先生嗎﹖”
“我……是的﹐請問您是﹖”
“我叫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是一個作家。”
我想起來﹐這位斯特朗女士我聽說過。她是美國左派作家﹐國際友人﹐當年長駐北
京﹐寫過好幾本書﹐向西方介紹毛時代的中國﹐和毛主席、周總理關系都很熟﹐我
一直久聞其名﹐但沒有見過。後來聽說她回美國去了﹐那還是沈倩去世前後的事了
。這次她再來延安也不奇怪﹐但找我幹什麼呢﹖
“您找我……有什麼事麼﹖”我好奇地問。
安娜的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讓我開始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她猶豫了一下﹐然後
說﹕“有件重要的事﹐不過……我們還是到您的住處去說吧。”。
我住處離學校不遠﹐那是一個簡易的窯洞﹐就我一個人住﹐中央要派個學生照顧我
起居我也謝絕了。十分鐘後﹐安娜已經在我房裡坐下﹐從行李中拿出了一個包裹﹐
托在手上一層層解開﹐我情不自禁緊張起來。最後﹐她捧出一個粗糙的褐色陶罐﹐
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表情凝重地說﹕
“這裡面是趙琪女士的骨灰。”
我一怔﹐奇怪地凝視著那個小小的罐子﹐完全無法將這個沉甸甸的、古怪的東西和
記憶中那個輕盈而美麗的琪琪聯系起來。這個東西……和我的琪琪有什麼關系﹖
“你說什麼﹖”我問安娜。並不是已經聽懂後的震驚﹐而是真的無法理解。
“我很抱歉﹐但是……趙琪女士已經去世了。”安娜看著我的臉色說。
這回我明白了﹐再無疑義。
房中的空氣似乎都已凝固﹐我木然站著﹐沒有思想﹐也說不出話。安娜擔心地問﹕
“您沒事吧﹖”
良久﹐我點了點頭說﹕“放心﹐我沒事。──對了﹐請坐﹐您喝水麼﹖”我奇怪這
時候自己居然還能想到這些不相幹的細節。
我曾千百次設想自己和琪琪再見面的場景﹐當然也想到過萬一聽到琪琪已經逝世後
﹐會如何反應。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情不自禁﹐嚎啕大哭﹐或者幹脆一陣天昏地暗﹐
暈死過去。但是我錯了﹐我出乎意外平靜地接受了琪琪去世的事實﹐連我自己也感
到不可思議。或許我內心早已預料到了﹐我這一輩子﹐永遠不會有完滿的結局。
“她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我問。
“就在三天前﹐在洛川。”
安娜說﹐琪琪這些年來一直在打聽我的下落﹐我是上了戰犯名單的人﹐在國內還有
點名氣﹐隻是前幾年一直跟著大部隊東躲西藏﹐不知道確切的下落。抗戰以後﹐國
共合作﹐中共和美國也成了盟友﹐往來沒有問題。琪琪打聽到我在延安﹐便搭船回
國﹐想見我一面。在船上﹐她認識了同樣要來延安的安娜﹐倆人成了朋友。路上好
幾個月﹐琪琪慢慢告訴了她我們之間的許多往事﹐安娜聽了也很為我們感動。
琪琪跟安娜一行人結伴同行﹐到了香港﹐因為當時中國東部已經被日軍佔領﹐香港
已成孤島﹐隻有從海路取道廣西﹐又到貴州、四川﹐再北上三秦﹐繞了一個大圈子
﹐才向延安而來。
“可是趙琪女士畢竟年紀太大了﹐”安娜沉重地說﹐“身體又有傷殘﹐一路上很辛
苦﹐到了西安就已經不太好了﹐為了不拖大家後腿﹐勉強支撐著前進﹐到了洛川縣
﹐終於挺不住病倒了……這一倒下﹐第二天就……戰爭時期﹐到處都缺醫少藥﹐我
們想盡法子﹐還是救不了她……”安娜說著有些哽嚥。
“別難過了﹐你們已經盡力了。”我反過來安慰安娜。安娜有些詫異地看著我﹐似
乎對我如此平靜感到意外。
“對了﹐告訴我這些年她在美國是怎麼過的吧。”我問道。
安娜說﹐那年我走了以後﹐琪琪在美國一個人讀書﹐等著我回來﹐後來又給我寫過
幾次信﹐但我卻音訊全無。她博士畢業之後在大學裡教書﹐中間再婚過﹐又有過兩
次婚姻﹐具體情況安娜也不清楚。前些年她本想回國﹐又被內戰所耽擱。好不容易
下定決心回來﹐萬裡迢迢都過來了﹐幾乎已經近在咫尺﹐轉天就可以到延安﹐卻遽
爾去世。山路艱難﹐他們也不方便帶著琪琪的遺體上路﹐隻好就地火化﹐讓我連她
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不﹐我們已經見到了。”我打斷她﹐捧起那個骨灰罐﹐“我和琪琪﹐我們現在又
在一起了﹐以後再也不會分離。謝謝你。”
不顧安娜詫異的眼神﹐我把罐子貼在胸口﹐喃喃自語著﹐眼角溢出了幸福的淚水。
尾聲
殘陽如血﹐倚在孤直的古塔邊上﹐將余暉投向北國的茫茫山河﹐大地披上了一層紅
色的輕紗﹐遠處的延河中波光粼粼﹐河裡隱約可見幾個小戰士正在無憂無慮地說笑
戲水。
我坐在一顆大樹下﹐琪琪就坐在我的身邊﹐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一生中最想念
的人﹐也是不敢期盼能再見到的人。最近幾年來﹐我甚至都不去想她的名字﹐以免
讓自己痛苦得無法承受。如今﹐命叩溺姅[仿佛又回到了原點﹐歷盡滄桑變化的她
和我﹐穿越無數或甜蜜或辛酸的時光﹐再一次﹐依偎在了一起。之前多少年的歲月
流逝都已不再重要﹐甚至生與死也不再重要﹐因為再一次﹐我們在一起了。
“不知道你知道不﹐”我對琪琪說﹐“你媽媽是文革時去世的﹐後事是我幫忙辦的
。她老人家因為你的關系受了一些株連﹐但總算是善終……臨終時我在她身邊﹐她
讓我轉告你﹐叫你在那邊好好活下去﹐別再回來了。可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
“黑子你還記得不﹖現在他也在延安呢﹐年紀大了﹐還跟小時候一樣頑皮。上個月
他還跟我說﹐要是你回來了﹐我們三個就一起去爬山﹐還跟小時候那樣……你放心
﹐寶塔山不高的﹐你腿不好﹐我就背你上去……”
“……我媽也走了二十多年了﹐我們家祖傳下來兩個玉鐲子﹐我媽說﹐本來是要給
你和我一人一個的。後來一個給了沈倩﹐我媽說﹐還有一個就留給你。對了﹐你看
看﹐喜歡嗎﹖”
我打開背上的包裹﹐拿出一個布包﹐取出一隻光潔的玉鐲﹐輕輕撫摸著﹐看著它在
夕陽下熠熠發光。
“……你問包裹裡面還有什麼﹖”我笑了笑﹐“很多好東西呢﹐我收藏了好多年﹐
這可不容易……你看看。”
我打開包裹﹐將一件件回憶中的珍藏拿了出來﹐不管環境艱難﹐這些東西我一直呆
在身邊﹐有的已經存放了半個世紀之久﹕有琪琪中學時寫給我的一打英文信、她送
給我的新概念英語磁帶、大學時剪下的《東京愛情故事》的劇照、戀愛後我跟她要
的一綹頭發、那年廣場上她戴的紫發夾﹔在紐約時的幾張合影、文革時我收到的那
封“語錄體”的信……
一件件﹐我細細地端詳著﹐回想著﹐如同通過時間的望遠鏡﹐凝望那些已如星河般
遙遠的歲月。又如同潛入歷史的大海﹐在沉船中找到被遺忘的珠寶。那些悠遠的時
代﹐如同已經沉積在時間深處﹐變成了難以分辨的化石。但其實它們也是種子﹐會
在多年之後抽絲拔芽﹐再度頂出心靈的地表……
最後﹐在包裹最底下﹐我找出了那本《花季雨季》﹐這還是中學時她來我家時落下
的﹐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讀過它了。過了五十多年﹐書頁已經明顯發黃發脆。我捧
在手心﹐撫摩著琪琪親手包的書皮﹐看著她寫下的書名﹐光滑的掛歷紙劃過手指的
觸感﹐令我有一種奇妙的熟悉﹐仿佛是打開通往逝去世界的時光隧道。
我輕輕翻開那本書﹐想隨意看兩頁﹐忽然覺得手上有些異樣感﹐好像摸到了什麼東
西﹐我仔細摸了摸﹐發現在書皮和封面的夾層間有什麼東西。
我反復摸了幾次﹐發現確實有一張比封面略小的卡片夾在二者之間﹐一顆心不禁狂
跳起來。我想輕輕地拆開書皮﹐但是還是低估了這本書的脆弱﹐稍微一扯﹐封面就
連同書皮一一起掉了下來。同時﹐一張五彩斑斕的紙片像蝴蝶一樣飛了出來﹐在陽
光中飛舞片刻後﹐落在地上。
我小心翼翼地撿起來﹐那是一張高清彩照﹐也許還是數碼相機拍的。夜空中綻放著
燦爛的燄火﹐遠處背景中有一個放光的大屏幕﹐依稀可見一個盛大的會場﹐我記得
﹐那是“鳥巢”﹔近處﹐許多人穿著五光十色的衣服﹐拿著氣球和國旗﹐或者棉花
糖、爆米花﹐歡笑著﹐指點著﹐走來走去……
照片中央﹐是兩個三四歲大的孩子﹐一個灰色小夾克衫的男孩﹐一個粉紅色裙子的
女孩﹐他們傻傻地站在一起﹐手拉著手。在天上的燄火映照下﹐臉蛋紅撲撲的﹐笑
得是那麼天真無邪。
我怔怔地看了很久﹐又翻過照片的背面﹐看到一行娟秀的筆跡﹕
“美羊羊走了﹐灰太狼要好好的。”後面是一張笑臉。
這是五十多年前﹐琪琪悄悄送給我﹐但我從未拆開過的禮物。
那時候﹐我想起了我和那天安娜最後那段對話﹕
“她……臨終的時候﹐留下了什麼遺言嗎﹖”
“那時她已經神志不清了……她說﹐她會回到過去﹐會在那裡等你。我不明白是什
麼意思。”
“或許終於有一天﹐我們都會回去的。”
“回哪裡去﹖”
“回到世界的原點、生命的原點、時間的原點去……在天地萬物還沒有開始的地方
﹐也許我們可以去選擇另一個方向﹐擁有另一種人生。”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是時候了﹐”我喃喃地對身邊的琪琪說﹐“我們一起回去﹐好麼﹖”
我閉上眼睛﹐感到世界在我身邊融化﹐一層又一層的地表被剝去﹐一個又一個時代
湧現出來又被還原到虛無﹐一串又一串閃光的名字從歷史的天空中退下﹐如同從未
存在過那樣。我們回到了三十歲﹐二十歲﹐十五歲﹐五歲……不隻是我和琪琪﹐還
有沈倩、黑子、所有所有的人﹐我們都回到了自己生命的始點﹐我們變成了嬰兒﹐
變成了胚胎﹐在世界最深的淵藪裡﹐初生的意識萌動著﹐要去選擇新的世界﹐新的
時間線﹐新的可能性……
太陽已經沉到東方的地平線下﹐漫長的一天就要消逝﹐但明天的太陽還會升起。山
坡上的梯田裡﹐萬千如火如荼的罌粟花搖曳著﹐在明艷的晚霞裡開得無比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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