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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adin版 - 六朝云龙吟 第三十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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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滴水珠悬在铜壶的漏管下方,表面映出一株缩小了无数倍的青铜灯树,细小
的灯火犹如繁星,光芒璀璨。 片刻后,水珠悄然滑落,滴在盛着刻箭的承水壶中,发
出一声轻响。
已经是漏下三刻,虽然四周的帷幕密不透风,永安宫内仍然寒意四起。
吕冀躺在榻上,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就像一头受伤的饿狼。
他身上受的都是外伤,并不致命。 可这些外伤极为恶心。 中行说一共刺了他十七刀
,伤口从肩到腿,遍布全身,不管他是躺是坐,都至少会碰到一处。 为了镇痛,宫里
的太医用上了麻沸散,使他能昏沉睡去。 结果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吕冀想理事,就无
法止痛,想止痛就无法理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端端的计划被刘建搅成一团乱麻。
甚至那贼子还登基当了天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扶我起来!”
张恽道:“大司马,你一身的伤……”
吕冀咆哮道:“我就脚底下没有伤口!”
张恽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吕冀起来。
吕冀用力喘了口气,忍痛对许杨道:“告诉巨君,不用再等了!那帮贼子该跳出来的
都已经跳出来了,挨个杀过去便是!今晚务必攻下南宫,将逆贼刘建枭首示众!”
张恽小心劝谏道:“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何必着急呢?”
“过了今晚,他就作了一日的天子!”吕冀咬牙切齿,恶狠狠说道:“无论如何!不
能让他活到明日!”
张恽看了眼低头不语的许杨,躬腰应道:“是。”
“还有刘氏宗亲!”吕冀厉声道:“一个都不许放过!”
帷幕外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荒唐!”
张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扑通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
一只玉手掀开帷帐,义姁展目往幕中扫了一眼,然后退开一步。
帐外环佩轻响,穿着黑色凤衣的太后双手握在胸前,缓步走进帐中,凤目间带着几分
愠怒,盯着浑身缠满绷带的吕冀。
即使受伤也不改嚣张本色的襄邑侯此时却嘴巴一扁,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一样委屈地
叫了一声,“阿姊……”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吕雉怒斥一声,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替弟弟抵去泪水,一边教训
道:“吃了亏,就讨回来!何必作小儿女之态?”
吕冀抽泣着恨恨道:“都是中行说那个狗贼!还有刘建!刘子骏!刘荣!刘箕!刘德
……姓刘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他越说越气,“枉我吕家世代匡扶社稷,为刘氏费尽
心力。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全都是贼!”
“少说这等话!”
吕雉喝斥一声,然后叫义姁过来,检查弟弟身上的伤势。
义姁解开绷带,看了几处要紧的伤口,宽慰道:“侯爷伤势平稳,静养月余即可痊愈
。”
“哪里等得了月余?”吕雉道:“越快越好,眼下耽误不得。”
义姁心下会意,“奴婢这便取药来。”
等义姁离开,吕雉抬眼看着弟弟,半晌没有作声。
吕冀早就长得比姊姊还高,身材更是肥壮,可在她的目光下,仍像小时候那样,手足
无措。
许杨不言声地躬身退下,只有张恽还留在帐内。
吕雉慢慢说道:“冀儿,你告诉阿姊,是不是晴州商会找过你,想拿重金买天子的性
命?”
吕冀脸色顿时一僵。
吕雉沉默片刻,然后带着一丝痛心道:“你缺钱吗?”
“不是的……阿姊……”吕冀吞吞吐吐地嗫嚅片刻,然后小声道:“反正是要做的…
…我应许他们,那钱等于是白拿的……”
“冀儿啊冀儿,你怎么能这么傻啊!”吕雉道:“那帮晴州商蠹最是奸诈狡狠,你答
应他们,不就等若告诉了他们你的心思吗?”
吕冀心虚地说道:“我又没有说……”
“他们难道猜不出来吗?莫说你因为贪图那些小利答应了他们,即便你没有答应,只
要你稍有意动,他们就能猜出九成。”
吕冀被姊姊接连教训,心里有些不高兴,梗着脖子道:“那又如何?他们只是些商贾
而已,一道算缗令就能让他们倾家荡产。”
“你!”
吕雉还待再说。 吕冀忽然眉头一紧,一手抚着伤处叫道:“哎哟……”
吕雉气得脸色发青,最后还是没能喝斥出口,转头道:“还愣着干什么!扶大司马躺
下!”
张恽连忙上前扶住吕冀,小心避开伤口,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半躺下来。
吕雉胸口起伏片刻,然后冷冰冰道:“我不知道晴州商会许了你多少钱,但你要知晓
——晴州商会的人从你府里出来,转头便许了刘建二十万金铢!你自己想想吧。”
说罢拂袖而去。
“二十万?”吕冀怔了片刻,抬手往案上拍了一记,大怒道:“这帮坏了心肠的商蠹
!哎哟……”
这一拍不小心牵动臂上的伤口,吕冀抱着手臂大叫起来。
“侯爷当心。”义姁拿着一只布囊进来,见状抬手托住吕冀的肘尖,然后指尖一挑,
白色的绷带像是活过来一样,灵动地一圈圈旋转着散开。
义姁一手解开绷带,一手从布囊中取出一只玉盒。 那玉盒极大,打开来,里面却只
有一层浅浅的赤红色药末。 义姁用一只精巧的玉圭抿了少许,在吕冀臂上薄薄洒了一
层。
吕冀只觉伤口像被太阳晒到一样暖洋洋的,接着便看到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
合。
“这赤阳散是疗伤生肌的秘药,”义姁道:“可惜只能治皮外伤,伤口太深便无能为
力。眼下只剩了这么一点,侯爷,往后可要当心了。”
…………………………………………………………………………………
火光冲天,映出夜空中密布的彤云。 武库的大火已经烧了一个白天,此时非但没有
熄灭,反而越发猛烈,熊熊大火将半个洛都城都笼罩在火光下。 似乎被火光惊扰,不
知从何处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夜色下苍凉而又可怖。
程宗扬两手扶着栏杆,俯首看着脚下的广场。 经过一天的殊死搏杀,阿阁广场上每
一块砖石上都淌满了鲜血。 广场两侧的沟渠中,鲜血汇聚成溪,最深处足以淹没人的
脚踝。
如今正值隆冬,那些鲜血此时已凝结成冰,唯有浓郁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吕氏与刘建双方杀得天翻地覆,南北二宫血流成河,连武库都一把火烧了,洛都士民
人心惶惶。 许多人都试图出城躲避战乱,但洛都九座城门此时已经全部戒严,禁止通
行。
对于大多数平民而言,他们并不在乎谁登基称帝,毕竟天子之位离他们太过遥远,无
论谁登基,也不见得会让他们的日子更好过。 但眼下的战乱已经影响到每个人的生计
,他们只盼着战乱能早日平息。 好在一片混乱之中,董宣兼任的洛都令仍在运作,勉
强维持住城中的秩序,暂时没有出现大乱。 如今各处里坊都紧闭大门,无数人都在焦
灼地等待战争结束。
两军在尺寸之地血战竞日,阿阁数易其手。 但吕氏指挥的平叛军始终没能打到南宫
核心的崇德殿,刘建军也未能夺回白虎门。 双方一直杀到夜间,仍然是僵持的局面,
汉军的精锐就在这片广场上白白消耗着生命。
为双方作战的士卒原本同属一军,用着同样的装备,同样的战术,受过同样的训练。
就在一天前,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手足同袍,现在却成了你死我活的对手。 打到这个
地步,双方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谁后退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 胜者会获得一切,
而败者将失去一切。 对于那些押上身家性命的权贵豪门来说,更是如此。
程宗扬视线从阿阁移向崇德殿,望着那面勉强赶制出来的天子旌旗。
高大的旗面用数匹丝帛拼接而成,颜色深浅不一,正如刘建这个天子之位一样,只能
说是凑合。
“刘建的底牌已经出尽了。”程宗扬道:“不然剑玉姬也不会那么赏脸,亲自出面来
找我谈心。接下来,就要看他运气够不够好了。”
卢景道:“刘建能在崇德殿登基,气运已经逆天。他要真能当上天子,老天都不会答
应。”
“连五哥也不看好那厮?”
“看好他的可不多。”蔡敬仲淡淡道:“我听说,刘建登基时,中行说就没有露面。”
程宗扬一怔,“怎么回事?”
刘建能够登基,中行说居功至伟,可以说没有中行说,就没有刘建今日,可登基大典
这么重要的关头,中行说居然没有出现?
“宫里传言,他是跑了。”
“跑了?”程宗扬满脸的不可思议。
吕氏弑君是他先喊出来的,天子遗诏是他宣称的,刘建的野心是他煽动起来的,天子
旧臣是他拉拢的,传国玉玺和虎符的所在是他透的底——结果那家伙一把火把汉国朝野
烧了个七零八落,然后拍拍屁股就跑了?
汉国宫中有个蔡敬仲已经够不幸了,谁知道还有中行说这种货色? 蔡爷是要钱,这
孙子可是要命! 中行说坑了多少人? 他自己是过瘾了,不知道多少人被他害得家破人
亡。 单是广场上战死的这些军士,一大半都要算到他头上。
弄死这么多人,然后他就跑了? 他能跑到哪儿去? 别说吕氏,就是刘建也不会放过
他。
程宗扬正想得入神,云丹琉飞身掠上阙楼,抬手把一封书信掷给他,冷着脸道:“给
你的。”
自从得知外面打得正欢,这个卑鄙之徒还背地里跟几个侍奴在宫里胡搞,云丹琉就没
给他好脸色看。 程宗扬私下猜测,云丫头生气多半是因为没叫她——但这话打死他也
不敢说。
秘道入口在皇后的寝宫,外人不好入内,传递消息都是由几名侍奴负责。 宫中虽然
杀得血流成河,但有这条秘道在,长秋宫始终与外面保持着联系。
书信由秦桧亲笔所写,一手漂亮工整的蝇头小楷,看着就让人舒服。
眼下刘建与吕氏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们,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董宣的两千隶徒和郭解召集的千余游侠儿,都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动。
程郑的游说并不十分顺利,但也在预料之中。 大多数商贾仍然不敢卷入争夺天子之
位的是非之中。 而由于吕巨君的操持,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更是不堪。 听说襄助皇后
,许多人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 但同时大多数商贾也没有表现出对刘建或者吕氏
的特别倾向——在他们看来,三者都不是什么好鸟。 倒是郭解的名声帮了程郑不小的
忙。 以田荣为首的一批商贾,出于对郭解的信任解囊相助,也让程郑拉拢了一批人。
信中送来一个好消息,上林苑的羽林天军已经被霍子孟派人控制,总算没有落在吕氏
或者刘建手中。 坏消息是霍子孟至今尚未表态,面对严君平的劝说,始终模棱两可。
“这老狐狸……”程宗扬嘀咕一声,接着往后看。
按照程宗扬的吩咐,秦桧派人去联络陶弘敏,结果扑了个空。 陶五爷闲极无聊,前
日带人沿伊水游玩,谁知宫中惊变,伊阙闭关,两边音讯断绝,会馆的人早急得跳脚。
秦桧无奈之下,只好留了人,在会馆等候。
联系不上陶弘敏,无法知道晴州商会的态度,秦桧又转而委托赵墨轩出面打听,赵墨
轩已经前往晴州商会,估计稍后就会有消息。
另一边,卓云君和阮香琳分别抵达宅中,询问是否需要入宫。 卓云君同时带来一个
消息,昨晚宫中惊变的时候,颍阳侯吕不疑单车入观,寻了一间静室杜门不出。 其间
吕家数次派人来请,吕不疑都拒而不见。
书信最后,秦桧提到敖润奉命赶往池阳,至今尚无消息,不过有班先生亲自带路,想
必能及时赶到。
“老班怎么亲自去了?”程宗扬皱起眉头。
吕氏与刘建势均力敌,北军八校尉仅存的池阳胡骑,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 谁能得到胡骑校尉桓郁相助,谁就彻底占了上风。 可以想像,双方都会施尽手段,
不遗余力地拉拢桓郁。 至于自己派敖润前去传诏,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连程宗
扬自己也不觉得桓郁会拒绝刘建和太后,转而支持声名狼借全无助力的皇后。
程宗扬心里暗道:可千万别出事啊。
…………………………………………………………………………………
池阳。 胡骑大营。
中军帐内,胡骑校尉桓郁内着铁甲,外穿儒袍,双手握拳按在膝上,正襟危坐。 他
头盔放在一边,额头上扎了一条白布,为天子戴孝。
何武手里拿着一幅黄绫诏书,一边高高举起,一边须发怒张地高声道:“吕氏弑君,
天人共愤!而今陛下奉先帝遗诏,登基为帝,召忠义之士,共诛吕氏逆贼,千秋功业,
在此一举!桓胡骑,切莫自误啊!”
帐中一支火把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桓郁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时明时暗。
席侧一名少年道:“何司直一路辛苦,如今夜色已深,还请先休息吧。”
“陛下尚在危难之中,谈何休息?”何武举着诏书道:“还请桓胡骑速速发兵,挥师
勤王!”
少年道:“何司直有所不知,如今隆冬天气,天寒地滑,马匹夜间奔驰,极易损伤。”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旁边两名军士上来,半推半拖地把何武请了出去。
何武刚被推出去,帐外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布衣胖子挣扎着伸进头来,高叫道:“桓
大将军!桓大将军!请听小人一言!”
少年起身正要喝斥,桓郁开口道:“让他进来。”
那胖子被军士按着肩膀押进帐内,挣扎中,他身上的布衣被撕开大半,露出里面一件
价值不菲的貂裘。
那胖子两条胳膊被军士死死拧住,痛得龇牙咧嘴,仍满脸堆笑,“小的是建太子的家
臣,随何司直一同来的。小人来之前建太子专门交待过,桓大将军沉稳有大度,将来必
是国之栋梁!昔日天子秉政未久,未能擢拔,否则以桓大将军的功劳,早当封侯!”
胖子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桓郁的神情,见他目光微闪,立刻抓住机会,高声说道:“只
要桓大将军起兵勤王,即封龙亢侯!食两千户!晋前将军!开府建牙!赏万金!更有无
数赏赐!桓大将军,机不可失啊!”
桓郁看着他,半晌才慢慢道:“你是商贾吧?如何是建太子家臣?”
胖子堆笑道:“小的早年是商贾,后来投效的建太子,举家从龙。”
桓郁不再与他多说,挥了挥手,军士立刻把那胖子押了下去。
旁边的少年哂道:“一介商贾,也自称家臣。刘建派来这两人,一个满口大义,愚不
可及,一个满口言利,铜臭逼人。真是可笑。”
“住口。”
少年低下头,“是,父亲大人。”
桓郁道:“吕家的使者也到了吧?让他进来。”
少顷,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掀帐而入,他穿武将的皮甲,腰间却佩着一柄镶满珠宝
的长剑,脚步虚浮,虽然穿着武服,却更像是一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贵族纨绔。
他客气中带着三分傲慢,直着身子拱了拱手,开口道:“奉车都尉吕赏,见过桓胡骑
。”说罢一甩衣袖,在席前屈膝坐下。
桓郁抱拳还了一礼,却没有开口。
“想必桓胡骑也知道了,天子昨晚驾崩,逆贼刘建伪造遗诏,登基称帝。如今满朝文
武都已经奉太后诏命,举兵讨贼。”吕赏笑道:“也是咱们的交情,我这紧赶慢赶赶到
池阳,就是怕耽误了你立功——”
吕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诏书,抬手在案上摊开,他没有让桓郁跪拜接旨,而是像老
友一样随意指点着说道:“太后的旨意,诛刘建者,以一县之地封为侯国,子孙承之。
老桓,你可想好了,这么重的赏赐可是不多。寻常封侯,除了开国的几个,有多少实封
的?无非是食邑而已。这可是实打实的侯国……”
吕赏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桓郁始终默然无语。
桓焉道:“不瞒吕都尉。眼下来到池阳的使者,除了吕都尉,还有建太子派来的何司
直,甚至连长秋宫也派来了一个治礼郎。诏书有用传国玺的,有用太后印玺的,有用皇
后之宝的。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小侄是看糊涂了。宫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我心里一点
数都没有。”
吕赏佯怒道:“嘿,小家伙,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桓焉笑道:“小侄不敢。天子驾崩,群龙无首,太后秉政是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何
司直带来的不仅有天子印玺,还有虎符……”
吕赏摆手道:“都是那逆贼突然作乱,从宫中抢走的,作不得数。”
“宫里有吕将军的卫尉军,还有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持戟、都候剑戟士,又有
大司马主事……怎么会被一个诸侯王太子夺走了玉玺虎符?”
吕赏脸色有些难看,勉强道:“天子驾崩,大司马哀伤过度,一时不查也是有的。”
“不是我信不过叔叔,只是事关社稷……”桓焉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小侄已经派
人连夜前往大将军府,毕竟军务之事,还须听大将军的意思。宫里若是不忙的话,叔叔
不如在此休息一晚?”
“宫里有什么忙的?刘建一介丑类,跳踉不了多久。”吕赏打了个哈哈,然后摸了摸
下巴道:“霍子孟啊?得,我就等着吧。老桓,你要耽误了立功,可别怨我。”
吕赏站起身,甩着袖子走了两步,又转身道:“我还得给你提个醒,那帮刀笔吏都是
狗娘养的,最不是东西,你要去得晚了,非但无功,说不定还要给你安个观望的罪名。
你可得当心啊。”说完,这才一摇三晃地离开大帐。
桓焉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转头道:“父亲大人,要不要请那个治礼郎进来?”
桓郁道:“你先说说。”
桓焉直起腰,“刘建不成。虽然拉拢了一班天子旧臣,但倚仗的家奴仆役多是些鸡鸣
狗盗之徒,忠直之士岂肯与他们为伍?刘建若想赢,只有一条路:打下永安宫。只要永
安宫还在,刘建的天子之位就坐不稳当。但永安宫岂是好打的?若能打下永安宫,刘建
也不至于放火烧了武库。论双方赢面,吕氏当占七成,投刘建,犹如灯蛾投火,智者不
取。但投吕氏……”
桓焉看了眼父亲的神色,然后说道:“投吕氏的话,虽然太后行事果决,但二百年后
族,养出的吕氏子弟尽是些色厉内荏,嚣张跋扈之徒。吕大司马主持丧事,竟然被人抢
走玉玺虎符,堪称天下奇闻,令人骇笑。而那个吕赏,与父亲大人只是一面之交,行事
便无所顾忌,居然放言恐吓。”桓焉坦率地说道:“儿子也不看好。”
见父亲没有表态,桓焉接着说道:“如今洛都形势一日三变,北军八校尉,虎贲校尉
刘箕、中垒校尉刘子骏、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已然身死。射声校尉吕巨君、长
水校尉吕戟不见踪影,仅剩下阿附刘建的步兵校尉刘荣,还有父亲大人。以儿子看来,
无论吕氏与刘建谁胜谁负,都将两败俱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被他人尽收渔人之
利。而这个渔人,多半就是霍大将军。待两边斗得精疲力尽,霍大将军很可能就该出兵
平叛了。依我看,霍大将军多半会趁吕氏与诸刘伤败之际,远迎外藩,彻底压服外戚和
那些不安分的宗室。”
桓郁一手摩挲着膝盖,没有作声。
桓焉壮起胆子,“霍大将军掌权多年。若要取而代之,这是唯一的机会。”
“你错了。”
桓郁终于开口,“外人多以为霍子孟是权臣,其实他行事极有分寸。眼下霍少已经去
了羽林大营,看似拥兵观望,但只要太后尚在,霍子孟就不会动吕氏一指头。甚至出兵
保下永安宫也未可知。”
“霍大将军与吕冀并不相睦啊?”
“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造太后的反?他狠不下这份心。”
桓焉不甘心地说道:“那我们就在营中等着霍大将军发话吗?父亲大人,机会难得啊
。一旦错过时机,待得尘埃落定,就来不及了。”
“再好的机会也要看清楚再说——莫忘了左武军的前车之鉴。”
“左武军?”桓焉一头雾水,“王师帅吗?”
桓郁没有再说,只吩咐道:“去叫那个治礼郎进来。”
“是!”桓焉站起身,一边莞尔道:“赵皇后居然也派了使者,着实好笑。太后尚在
,哪里能轮到她说话呢?”
桓焉刚要举步,忽然外面一阵惨叫,接着一片大乱。
桓焉抢步出了营帐,只见帐外已经火光冲天,营盘东北角几处营帐都被大火吞噬,几
名骑手正在火光中不断冲杀。 其中一名大汉盘马弯弓,弓弦响处,将奔逃者一一射杀
。 还有一名头戴高冠,身着儒服的文士,他手中提着长剑,赤着双臂,双袖绑在肘间
,此时正纵马而起,犹如苍鹰搏兔一般,将一名逃跑的武将斩落马下。
桓郁治军极严,为了防止营啸,入夜之后军中便实行宵禁,此时外面虽然大乱,军中
依然静悄悄的。 被惊醒的军士们各自握住兵刃,但没有主将的军令,没有一个人走出
营帐。
着火的两处营帐都是客帐,彼此相距百余步,用木栅与胡骑军的大营隔开,分别住着
刘建和太后的使者,但此时那些权贵、名士就像猎物一样,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逐一
斩杀。
桓焉整个人都呆住了,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当长剑又一次落下,一名正在逃跑的使者颈中鲜血飞溅,头颅高高飞起。 惨叫声戛
然而止,只剩下烈火燃烧的声音。
那名文士骑马来到帐前,他身上的儒服已经被鲜血染红,神情却平静如水。
他收起佩剑,然后微微一笑,抬手将两颗绑在一起的首级扔在大帐前。 桓郁此时也
走到帐前,看到那两颗首级,眼角不由狠狠跳动了两下。
两颗首级,一颗是方才满口忠义,气壮山河的司直何武,此时怒睁双眼,死不瞑目;
另一颗则是片刻前夸夸其谈的奉车都尉吕赏,大睁的眼睛中满是惊恐。
“长秋宫使者班超。”那文士拱手施了一礼,长声道:“桓将军,如今外扰尽去,可
以与在下谈谈了吧?”
第二章十一月初八。 子时。
南宫白虎门前,苍凉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
苍鹭已经指挥士卒搏杀了一日一夜,脸上仍毫无倦意,反而就像刚睡醒一样冷静自若
。 在他身前,百余名越骑军列成雁阵,他们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挟着丈许长的银戟,
戟锋笔直向前。
再往前,是五辆战车。 车前虎贲军的驭手,包括驭马都披着重甲。 厚重的车厢四面
都包着铁皮,犹如铜墙铁壁。 车内站着三名士卒,中间一名双手持弩,旁边两人拿着
适于车战的长戈。 除此之外,每人各佩有一柄环首刀,车上还放着用于步战的长矛、
短剑以及重盾。
烧毁武库之前,苍鹭命人带走了大量军械,可以说,此时刘建的乱军拥有汉国,甚至
六朝最精良的装备。
但这并没有带给乱军压倒性的优势。 在广场另一端,那个手持方天画戟的白衣少年
简直是无敌的存在,尤其是他在方才结束的第八战中,悍然以一己之力挑翻了一辆武刚
车,无人再敢摄其锋芒。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战场。”苍鹭握着冰凉的铁如意,神情纹丝不动,“比如吕奉先
。”
齐羽仙流露出一丝凝重,吕奉先修为算不上顶尖,但当他跨上那匹赤兔马,就像一个
臂上长着方天画戟,身下长着四条马腿,力大无穷,所向无敌的怪物。 单以马战而论
,除了侯玄等寥寥数人,世间只怕再无人是其敌手。 而且他在战场上的嗅觉,更是敏
锐得出奇。 苍鹭数次设伏,精心布局,结果都被他溃围而出。 上一次交锋中,苍鹭费
尽心力,专门针对吕奉先设下必杀之阵。 结果吕奉先却过而不入。 一次两次也许是运
气,次次如此,只能说他天生就适合这片战场了。
苍鹭扭过头,“我想问的是:你们当日为何没有杀死他?”
“那只是个意外。”齐羽仙不愿多说,转口道:“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我想问的是
:还要等多久?咱们的新天子可是已经等急了,方才又在追问:眼下你已经有五支北军
,再加上三千忠心耿耿的志士,还要和他们周旋到什么时候?”
刘建得到越骑、屯骑两军之后,实力大涨,无论兵力还是装备,都压倒吕氏一方,可
吕氏始终控制着白虎门这座南宫的门户,让刘建寝食难安,对号称精通兵法的苍鹭更是
大为不满。
苍鹭摩挲着铁如意道:“吕氏还有底牌未出。”
“你是说那班死士?”齐羽仙不以为然地说道:“仙姬已经准备万全。只要他们敢弃
巢而出,我们就能尽诛吕氏满门。”
“不是他们。”
“那是谁?”
苍鹭指了指脑袋,“感觉。”
齐羽仙道:“白翼曾推算出刘建将得天子之位,可也算不出吕氏还有什么后手。”
“如果有人扰乱天机,算不出来也在意料之中。比如廖扶,比如那些胡巫,推算时也
是一片混沌。”
“但至少白翼算出来吕冀将死,而吕氏将一败涂地。”齐羽仙道:“洛都是京畿之地
,无论仙姬还是刘建,都不愿战事拖延。”
苍鹭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我不太理解,比如:你们是想让我攻下白虎门,
还是击败吕氏?”
齐羽仙挑起眉角,“有区别吗?”
“有。若白虎门在吕氏手中,这片战场上的竞争者就是三方。攻下白虎门,则是我们
以一敌二。”苍鹭用铁如意遥遥一指,“长秋宫是在宫内。”
齐羽仙皱起眉头。 双方在阿阁连番血战,但无论苍鹭,还是江充,交战时都有意避
开了长秋宫,不愿意多招惹一个对手。 但在齐羽仙看来,这也是因为长秋宫的实力太
过弱小,无论谁最后得胜,长秋宫都只有低头的份,否则他们随手就能灭掉长秋宫那点
守卫。
但仗打到现在,各方的实力正在悄然变化,从虎贲军一名军司马开始,不断有人从战
场上脱身,投奔长秋宫。 眼下长秋宫的军力已经膨胀到四百人,如果不是皇后的名声
着实不佳,这个数字还会进一步扩大。
齐羽仙哼了一声,“商人伎俩。”
拜吕巨君所赐,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已经坏得无以复加,宫中变乱一起,别说有人投
奔,原本那点守卫都该一哄而散才是。 不曾想长秋宫居然用上拿重金收买人心的手段
,不仅长秋宫未生变乱,还吸引了不少贪图重利的小人。 再加上金蜜镝和蔡敬仲一外
一内,竟使得长秋宫在一片混乱中独保平安。
别人也许不知道,齐羽仙可是知晓程宗扬在其中起的作用。 吕氏在汉国根深蒂固自
不待说,仙姬也在汉国经营多年,谁知那位程少主七拼八凑,竟也凑出一班人马来,这
么能折腾,也是本事,齐羽仙看在眼中,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
但她更佩服的还是仙姬。 眼下的局面早已在仙姬的预料之中,有那位程少主出面,
将夹缝中的势力收拢起来,等若让他做到了仙姬不方便做,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有仙
姬布置的后手,到时他的一番辛苦,都是为仙姬做的嫁衣。
想到这里,齐羽仙心情又好了起来,轻笑道:“不必理会长秋宫那边。”她带着一丝
揶揄道:“说不定局势有变,我们还要靠他们度过难关呢。”
苍鹭忽然抬起头,望向天际密布的彤云。
齐羽仙心头一悸,也随之抬起头,只见被大火映红的夜空中,多了几点晶莹的白色。
苍鹭突然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子时。”
“那就是初八了。”苍鹭吸了口气,慢慢道:“今日大雪。”
齐羽仙皱眉道:“哪里会有大雪——”说着她反应过来,今日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日。
齐羽仙眉头越皱越紧,“可是我们看过天象,这几日并无风雪。”
“显然有人改变了天象。”苍鹭冷冷道:“好一个汝南廖扶。”
细碎的白雪纷扬而下,起初只是雪粒,落在兵甲上跳动着发出轻响。
接着变成松软的雪花,然后越来越大,先是薄如轻絮,渐渐犹如鹅毛,不到一盏茶时
间就变得有手掌大小,甚至还在变大。
巨大的雪花一层一层覆盖下来,遮住整个天空,在火光映照下诡异无比。 有些雪花
落在马匹上,甚至将战马的眼睛整个盖住,引起战马一阵阵不安的躁动。
就在这时,白虎门外传来重物拖动的声音,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对面忠于吕氏的长水军同样列成雁阵,马上的胡人骑手纷纷俯下身,一边捋着马鬃,
一边发出“咴咴”的声音,安抚坐骑。 紧接着,阵型的空隙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人身形极为庞大,即使站在地上,也比旁边骑在马匹上的胡人军士高出一截,他穿
着简单的皮甲,胸前用皮绳系着一面铜镜,裸露的腿臂上生满又黑又浓的鬃毛,硕大的
头颅如同野兽,口中生着两对獠牙,鼻孔中喷出一股股浓重的白气。
“兽蛮人!”齐羽仙尖叫道:“哪里来的兽蛮人!”
苍鹭冷静地说道:“是城中的兽蛮仆役。”
洛都颇有些富商喜欢豢养兽蛮人作为奴仆,炫耀自家的财力。 但由于算缗令的冲击
,许多商贾都在遣散奴仆,这些兽蛮人也在其中。
苍鹭有些后悔,自己只顾着召集各家宗室的仆从,却忽略了这些兽蛮人。 好在为奴
的兽蛮人并不多,整个洛都也凑不出多少。
平叛军的战阵中,一名文士踏雪而出。 他一手扶着腰间的长剑,宽大的衣袖灌满风
雪,步履从容,一直走到广场中央才站定。
齐羽仙眼中爆出一丝光芒。
汝南廖扶! 果然是他! 此人精擅风角之术,是吕巨君的得力臂助,也是己方必杀的
人物之一。 但变乱尚未开始,他就与吕巨君一同失去踪迹。
他既然在此时出现,意味着吕氏的底牌也该揭开了。
漫天风雪,却没有一片雪花能靠近廖扶身周三尺。 他扬声道:“太后有诏!江都王
太子刘建谋逆,诏命诛杀!得其首级者,封建阳侯!得其身者,赏万金!得其一手,赏
五千金!得其一足,赏二千金!”
廖扶声音并不高,却传得极远,连远处的崇德殿都隐隐有回音传来。
程宗扬在阙楼上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这赏格太狠了,完全是鼓励军士们把刘建分尸啊。
那些兽蛮人不断从阵中走出,他们手臂上密密匝匝缠着寻常人手腕粗细的铁链,铁链
后方拖着大大小小的巨石。 那些巨石有的是石锁,有的是石狮,还有的是不知从哪处
墓前拖来的石人,小的有三四百斤,最大的一块足有牛犊大小,重逾千斤。
齐羽仙心下安定几分,这些巨石看着气势惊人,但份量过于沉重,即便兽蛮武士也不
可能抡起来作为武器使用,顶多是唬人而已,这倒符合吕氏那班纨绔的一贯作风。
齐羽仙可以不把那些兽蛮人奴仆眼里,可程宗扬不能不留心。 早在宫中变乱之前,
他就让青面兽去兽蛮人奴仆的聚集处打探消息,却一直没有回信。 他眯起眼睛,竭力
去找老兽的影子,结果也没能看到。
眼看那些兽蛮人即将踏过广场的中线,苍鹭举起铁如意,往鼙鼓上一击。
“咚”的一声鼓响,震得人心头猛然一跳。
五名驭手同时催动马匹,武刚车包铁的车轮碾开积雪,发出一串沉闷的“隆隆”声。
驭手娴熟地操控着马匹,不断加速,战车速度越来越快。
车上的弩手早已经装好箭矢,此时纷纷托起弩机,瞄向廖扶。
廖扶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封!”
随着一声断喝,地上的积雪瞬时凝结成冰。 疾奔的战马仿佛猛然踏在镜面上一样,
四蹄打滑,嘶鸣着扑倒在地。 五辆战车同时倾覆,带着巨大的惯性在地上旋转着滑出
数丈。 战车坚固的车身仍然完整,车上的军士却被纷纷甩出,重盾、箭矢、戈、矛、
长刀……散落满地,惨叫声响成一片。
那些拖着巨石的兽蛮人斗然加快速度,他们足趾前端像雪豹一样翻出锋利的尖爪,牢
牢扣住冰层,身后拖拽的巨石在冰面上滑得飞快。 最前面一名拖着石锁的兽蛮人已经
越过廖扶,他咆哮着奋力一挥,石锁贴着冰面划过一条弧线,朝前飞去。
“哗啦啦”……随着一连串铁器磨擦的刺耳响声,那名兽蛮人手臂上缠的铁链瞬间抖
得笔直,将近五百斤的石锁仿佛炮弹一样疾射而出。 前面一辆倾倒的武刚车轰然一声
,被巨石击得垮下半边,残破的车体打着滑滚到沟渠之中。
仅仅一招冰封,场上的局面便彻底逆转。 无论是用来攻坚的武刚车,还是骁勇善战
的越骑军,在冰封的战场上都毫无还手之力。 而那些兽蛮人笨重不堪的巨石,此时成
为陷阵破敌的无敌利器。
齐羽仙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上根本无法抡动的巨石,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抡起来
,只需要贴着地面横扫,就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发挥出莫大的威力。
大雪仍在飘落,松软的雪花落在冰面上,使人举步维艰,将整座广场都变成一个冰封
的陷阱。 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接战的骑兵甚至连撤退都成了奢望,战马略一举足,便滑
倒在地。 有些军士被跌倒的坐骑压住,大声惨呼;有些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但在冰面
上滑得连站都站不住,刚起身便又跌倒。 有些反应快的,也只能用随身的短刀刺在地
上,半跪半爬地狼狈逃走。
而那些兽蛮人则在冰上奔驰如飞,冻结的冰层非但没有阻挡他们的脚步,反而使得他
们如虎添翼。 最前面几名兽蛮人甚至不是在奔跑,而是滑行,他们凭借着石块巨大的
惯性,整个人就像在冰面上飞驰一样,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高速冲进乱军战阵中,接着挥
臂一抡,铁索连同巨石扫出一个巨大的扇面,将所有的阻挡物全部扫开。
战马的嘶鸣声,军士的惨叫声,兽蛮人的咆哮声,巨石撞击肉体的闷响声连成一片,
几乎是一转眼工夫,那些兽蛮人就完成了清场。 无论庞大的武刚车,还是神骏的战马
,无论悍勇无双的百战猛士,还是精良昂贵的神兵利器,全部都像垃圾一样被扫进广场
边的沟渠中。
如此一边倒的杀戮,连一直认为胜倦在握的齐羽仙也变了脸色。 那些兽蛮人来得太
快,几乎一转眼就杀到面前,她倚仗轻身功夫躲开兽蛮人挥来的巨石,但苍鹭就没有这
样的好运,他的车乘被巨石一击粉碎,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还是齐羽仙冒着被巨石击
杀的风险,半空中一个转折,拼命扯住苍鹭的衣领,把他拖出险地。
广场上的乱军已经全军覆没,折损武刚车五辆,越骑军二百余骑。 经过一天的厮杀
,各军伤亡已经极多,无一满编,越骑军作为北军最强悍的骑兵,一战折损二百余骑,
等于是被彻底打残了。
廖扶举手之间,就将阿阁的广场变成绝地,苍鹭所有的布置和战术来不及施展就荡然
无存。 如果乱军的主力都在广场上,或者整个南宫都如同阿阁广场的地形,面对无法
阻挡的对手,这一战刚开始就已经结束。
幸运的是,经过多年修缮,南宫楼阁密布,乱军背后便是通向玉堂殿的安福门,高大
的飞檐挡住了风雪,给乱军留了一片落脚地。
齐羽仙提着苍鹭掠上台阶,还没有松手,苍鹭便喝道:“不得放箭!”
守卫安福门的军士原本已经张开弓弩,闻言立即停手。
“步兵军长戈在前!阶行三步!”
苍鹭说着,左手执鼓,右手抬起铁如意重重敲了三记。 间不容发之际,他竟然还抢
了那面鼙鼓出来。
“咚咚咚”三声鼓响,手持长戈的步兵军往前走了三步,在台阶中间排成阵形,居高
临下对着冲来的兽蛮人。
“中垒军,使大黄!”
中垒军士卒放下弓矢,搬出重弩。 那弓弩弓臂呈黄色,长逾四尺,两名膀大腰圆的
军士同时踏往弩肩,用尽力气才挂上弓弦。 接着一人单膝跪地,双手托住弩身,另一
人装上箭矢,一手扣住弩机。 一排寒光凛冽的三棱箭头瞄向飞驰而来的兽蛮人。
一直盯着场中的程宗扬微微吐了口气,刚才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谁能想到兵力占优
的乱军转眼就一败涂地? 而且是被彻底碾压。 如果吕氏的平叛军一直这么猛,那还打
个屁啊,大伙赶紧收拾行李跑路吧。
乱军一方的应对也算得当,在那名年轻人的指挥下虽败不乱,第一时间就稳住阵脚,
尤其是他们使出的大黄弩,作为汉军最犀利的武器,射程可以覆盖整个阿阁的广场。
失去压倒性的地利,那些兽蛮人攻势只怕要至此为止了。
“这些兽蛮人虽然力大无穷,毕竟是些奴仆,”蔡敬仲道:“但凡有一点勇锐之气,
岂会投身为奴?这一战……”
蔡敬仲说了一半,却见程宗扬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的广场,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卢景道:“怎么了?”
程宗扬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他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
苍鹭喝道:“射!”
十余具大黄弩同时一震,短枪般的重矢撕开飞雪,带着尖锐的啸声射向那些势不可挡
的敌军。
苍鹭的想法与蔡敬仲相同,那些兽蛮再强壮有力,也只是一些被人类俘虏的奴隶,除
了天生的力量以外,根本无法与自己麾下的汉军精锐相比。 一旦失去地利,绝不是正
规军的对手。
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吕巨君已经揭开底牌,而自己全无防备。
最前面一名兽蛮人扔开铁链,巨石冲开积雪,撞向台阶。 他翻腕从背后摘下一面半
人高的铁盾,一边飞速滑行,一边微微躬下身。 他动作幅度并不大,对速度的影响微
乎其微,但将身体各处要害最大限度地挡在了重盾后面。
锋利的重矢正中盾面,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震响,纯铁打制的箭头射入盾中几乎半寸
。 兽蛮人疾冲的身形猛然一顿,被箭矢巨大的力道射得向后滑出半步。 但他早有准备
,随即脚爪一紧,在冰面上划出几道深痕,不等力道卸尽,便嚎叫着跃起身来。
他这一跃几乎跃过三丈的距离,直接跃上安福门的台阶,那面磨盘大小的铁盾硬生生
在如林的长戈间砸开一个缺口,接着从盾后抡出一面青铜巨斧,往人群间横劈过去。
鲜血瀑布般飞溅而出,将积雪融化成血水,旋即凝结成冰。
“滚开!”齐羽仙厉喝一声,手中多了一柄月牙般的弯刀。 她正要上前,却被苍鹭
拉住衣袖。
火光下,苍鹭脸色隐隐有些发青,“上当了!退!”
程宗扬使劲皱起眉头,那真是一名熟人,而且是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最先认识的几个
人之一……
可他叫什么来着?
程宗扬使劲拍了拍脑袋,这两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自己竟然把这个家伙叫什么都
给忘了。 更重要的是自己以为他早就死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中,与那些罗马军团
一样,被师帅拉着给左武军陪葬,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 简直是活见鬼了。
齐羽仙终于也认识到,果然是上当了。 那些兽蛮人根本不是什么奴隶,而是最悍勇
的武士。 中垒军的大黄弩一波箭雨至少射杀了七名兽蛮人,却没有一名兽蛮人退缩,
他们连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就那么无视生死的猛冲上来。
台阶上的步兵军早已被搅乱,被兽蛮武士一冲即溃,后方的中垒军来不及第二次张弩
,就被兽蛮武士杀到面前。 仓促中,他们只能拔出短刀,与来敌力战。
鲜血像小溪一样顺着台阶流淌下来,残余的汉军士卒格杀了数名兽蛮武士,但也被屠
戮一空。
当最后一名中垒军士卒倒在血泊之中,最先破阵的那名兽蛮勇士举起青铜战斧,雪亮
的獠牙在火光下闪着红光,昂首发出一声巨吼。
“古格尔!”
“古格尔!”
那些兽蛮人发狂般吼叫起来。
“古格尔!”程宗扬一拍脑袋,大叫道:“就是他!我干!他怎么还活着!我干!这
些兽蛮人怎么会在这里!我干!他们居然跟吕家勾结在一起!妈的!吕巨君!干你娘啊
!竟然把兽蛮人引进来了!”
卢景道:“左武军追剿的那一支?”
“没错!就是那帮家伙!”程宗扬神情狰狞,“师帅果然是吕巨君那混帐害死的!”
远在大草原的兽蛮部族居然出现在帝国的心脏,为吕氏冲锋陷阵,吕家与兽蛮部族背
地里的交易不问可知。
卢景扯出一个狞笑,咬着牙齿道:“大草原上那一战,我们星月湖大营也死了不少兄
弟。这一回,该五爷练练手了。”
蔡敬仲道:“那些兽蛮人虽然凶悍,但其数不过百余。刘建的家臣、奴仆有三千之众
,胜负尚未可知。”
吕氏一方得到兽蛮人的强援,士气正盛,这时主动挑衅,显然并不明智。 但局面的
发展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蔡爷这样的大神也不行。
一阵马蹄声从白虎门外传来,数以千计的军士潮水般涌入阿阁广场,中间一名白衣少
年正是吕巨君。 他头上戴着一顶挡雪的兜帽,身下的坐骑四蹄都装着防滑的铁齿,军
士们用的武器也用细麻绳缠过,防止铁器在严寒中粘到手上。
那些军士都穿着汉军统一制式的赭衣黑甲,但与北军和卫尉军有着明显的差别,尤其
是他们衣甲和战靴上都沾满灰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程宗扬失声道:“这是哪里来的军队?”
吕氏与刘建双方的鏊战几乎将洛都的驻军尽数卷入,眼下还没有出动的只有羽林天军
和池阳胡骑。 吕氏如果从周边州郡调兵,不仅迁延时日,况且没有虎符在手,也不可
能调得动。 而眼前这支军队装备不如京畿驻军精良,脸上也多有风霜之色,更像是苦
寒之地来的边军。
蔡敬仲脸色阴沉下来,“若是我没有看错,当是左武第二军。”
“左武第二军?”程宗扬叫道:“不是已经解散了吗?”
话音刚落,程宗扬就明白过来,吕氏果然是早有预谋。 左武军的开支一向是由少府
负责,天子秉政之前,少府一直由太后控制,也就是说,左武军更接近于吕氏的私军,
但左武第一军在王哲麾下,吕氏根本不可能指挥得动,那么用来监视左武第一军的左武
第二军,就是吕氏真正的心腹亲信。
吕巨君早就准备好弑君,一方面他对自己控制的京畿驻军并不十分放心,另一方面王
哲全军覆没之后,左武第二军也没有必要再驻留塞外,耗费钱财,于是他早早就将左武
第二军调回京师。
左武第二军远在万里之外,一路要经过无数州郡,正常调动不可能不惊动天子。 因
此他下令解散左武第二军,把军队调动变成离人返乡,甚至那些兽蛮人也夹杂在队伍之
中,以此掩盖行迹。
应该说吕巨君作得很成功,两千余名左武军士卒万里赴京,在朝堂上没有引起任何波
澜。 刘骜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一支名义上已经不存在的军队,已经离洛都近在咫尺。
突然多出两千名左武军和百余名悍勇绝伦的兽蛮武士,使胜负的天平完全倾斜。 刘
建虽然拥有五支北军,但经过一日的血战,早已伤亡累累,即使以苍鹭留有后手,在碾
压式的力量面前,也难逃覆灭。
程宗扬心里长叹一声,吕巨君这混帐小子太谨慎了,不就是杀个天子吗? 居然把左
武军也搬回来了,这孙子也不嫌累! 早知如此,自己就应该与剑玉姬那贱人联手,先
把江充和吕奉先那一波人马灭掉。 眼下局面已经彻底失衡,吕巨君既然在白虎门出现
,只怕苍龙、朱雀、玄武四门都已经围住,刘建连同他手下那帮从龙有功的“大臣”都
在宫中,这下要被吕氏一网打尽了。
就在此时,吕巨君忽然抬起头,朝阙楼望来。 隔着飞雪,程宗扬正好看到他眼中那
抹森冷的杀意。
第三章子时三刻。
南宫。 长秋宫前。
戴着高冠的许杨策马而出,扬声道:“蔡常侍!还不来拜见吕校尉?”
程宗扬回头一看,蔡敬仲早就躲到柱子后面,连个影子都没露。 在他的授意下,一
名内侍趴在栏杆上呜咽道:“回吕校尉!蔡常侍力敌乱军,身被七创,眼下只剩一口气
了,呜呜……”
许杨寒声道:“长水校尉呢?让他出来说话!”
内侍哽咽道:“回吕校尉,长水校尉夜里本来是要回的,可是天太黑,刚才又是下雪
又是结冰的,不小心滑了一跤,大胯给扭了。这会儿也起不了身。吕校尉,求你进来看
看他吧。”
吕巨君低声吩咐几句,江充略一点头,然后打马上前。 到了宫门处,却被几名期门
武士拦住。
那名内侍又叫道:“长水校尉吩咐过了,长秋宫都是后妃,外人不好入内,还是请吕
校尉自己进来。”
吕巨君牙齿都快咬碎了,吕戟自从进入长秋宫之后就没有再出来,接着又有两名使者
一去不返,就是只猪也知道情形不对。 这会儿那奸贼话里话外只想引诱自己入内,居
心不问可知!
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只能困守宫中苟延残喘,倒是长秋宫内的定陶王和金蜜镝等人
,一旦放过,必成后患。
吕巨君一挥手,已经在靴底装上防滑铁齿的射声军整齐跑来,在长秋宫大门外列成三
排。
箭矢破空的锐响,夹杂着大门合闭的“吱哑”声响成一片。 吴三桂绰矛拨开利箭,
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终于在卫尉军抢上来之前退进门内。 宫门旋即轰然关闭,雨点般
的箭矢落在门上,发出一片震耳的“夺夺”声,顷刻间便密密麻麻布满一层。
阙楼上的期门武士也撕下面具,悍然弯弓还击,宫门前箭矢交错,不时有人中箭倒地
。 吕巨君兵分数路,卫尉、长水二军由吕淑带队,围攻长秋宫。 廖扶、吕奉先率左武
、射声二军夺下已经失守的永福门,直逼玉堂殿。 古格尔的兽蛮部族则由内侍张恽带
领,奔向天子停灵的昭阳宫。
吕氏一方倒霉在武库被夺,更没想到刘建竟能如此狠心,将积蓄汉国历代精华的武库
付之一炬。 眼下军中缺乏攻坚的重型装备,只能砍倒宫中的树木,捆扎成冲木,用人
力抬着,撞击宫门。
不过宫中也没有好多少,长秋宫是皇后寝宫,各种建筑一味追求华丽,根本没有考虑
过防御,更不可能把皇后寝宫建成天下无敌的要塞。 因此无论阙楼还是宫门,都是装
饰性居多。 那些卫尉军抬着冲木,冒着箭矢狠撞数下,宫门便被撞脱,如果不是吴三
桂带着人用重物堵住,早已经大门洞开。
程宗扬眼见不是事,忙叫来冯大法,指着宫门前的卫尉军道:“把手雷拿出来!给我
炸!”
冯大法往下看了一眼,当时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程宗扬赶紧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打醒,“冯爷!冯爷!是我错了!我来扔!你只管施法
!”
冯源出了一头虚汗,好不容易才哆嗦着摸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疙瘩。 程宗扬接过来掂
了掂,然后对着正在撞击宫门的卫尉军扔了下去。
密封的铁制罐子准准飞入人群,落在地上滚了几下,然后就不知道被人踢到哪里去了。
程宗扬一脸懵逼地扭过头。
冯源脸色煞白,舌头打结地说道:“忘……忘了……”
程宗扬只好蹲下来给这位恐高的大爷拍背顺气,“不急不急!咱们再来……好了吗?”
冯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使劲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奋力催动法力。
程宗扬又拿过一枚手雷,用力投下。 结果铁罐刚一脱手,便轰然一声巨响,凌空爆
开,如果不是他躲得够快,飞溅的碎片几乎能把他的手炸掉。
程宗扬又惊又怕,叫道:“冯!大!法!”
冯源还没能从恐高症中摆脱出来,惊吓之余,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
“莫急莫急。”蔡敬仲这会儿露出头来,温言道:“你用的是平山宗的火法吧?来来
来,深吸一口气,然后跟我念:平、山、火、法——好!施法!”
蔡敬仲投出的铁罐正落在冲木中间,随着一声巨响,无数铁片迸射而出,不仅将毫无
防备的卫尉军炸倒一片,连捆扎树木的绳索也被炸断,成捆的冲木散落开来,不少军士
幸运地躲过爆炸,却被树干砸伤,倒在地上大声哀嚎。
吕巨君已经带人穿过永福门,听到背后的巨响,不由变了脸色。 他并没有把长秋宫
那点区区兵力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他们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阙楼上传来一波一波声嘶力竭的高呼,“平、山、火、法——好!”
“平、山、火、法——好!”
每一声高呼,都能看到一个乌黑的物体从天而降,然后伴随着震耳的巨响,炸出一片
火光。
宫门前的卫尉军已经溃不成军,不少人被炸断手脚,倒在血泊中挣扎惨叫。 那些卫
尉军本来斗志不坚,遭此重创更是逃得比兔子都快。
“节奏很好!”蔡敬仲夸奖一句,然后又拿起一只铁罐子,交待道:“这回念慢些…
…”说着抖手一掷,沉重的铁罐仿佛被投石车投出一样,划过数百步的距离,朝远处的
吕巨君飞去。
“平、山、火、法——好!”
冯源又是一声大喝,结果使出的法力如泥牛入海,疾飞的手雷连烟都没冒一股。
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
冯源哭丧着脸道:“太远了……”
飞出的铁罐已经超过冯源的施法距离,但蔡敬仲全力一掷,威力也自不小。 那团铁
球炮弹一样直飞过去,吕巨君甩开缰绳,匆忙躲避,“呯”的一声,坐骑头颅被铁球击
中,砸得脑浆迸出。
那只铁罐就像沾满血污的铁西瓜一样嵌在马匹头颅中,吕巨君余悸未消地喘着气,一
边紧紧盯着阙楼上那名鬼鬼崇崇遮住面孔的死太监,然后沉声道:“请大巫来。”
几名披发的胡巫出现在战阵中,他们畏惧手雷的威力,没有靠得太近,只远远举起骨
杖,齐声吟诵。
经历过江州之战的程宗扬立刻反应过来,“不好!快撤!”
众人刚刚撤走,那些胡巫已经施法完毕。 大地猛然一震,长秋宫前青石铺成的石阶
仿佛水面一样掀起波浪,冰层碎裂,原本铺设紧密的青石震荡变形,形成一片彼此参差
交错的乱石堆。 程宗扬等人所在的阙楼首当其冲,阙楼巨大而坚实的基座从中折断,
楼体摇晃着缓缓倾颓下来,最后轰然倒地。
那些胡巫如法炮制,将宫门北侧的另一座阙楼也用地陷术摧毁。 这一次阙楼却是向
内倒去,将宫墙砸开一个两丈宽的缺口。
大地的震颤刚一停歇,卫尉军与射声军便从宫墙的缺口蜂拥而入。 失去宫墙的防御
,守在宫内的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执戟、剑戟士只能与吕氏军正面厮杀,双方伤
亡都迅速飙升。
吴三桂带领宫中守卫,逐门逐殿地与敌军对攻,在尺寸之地反复争夺。 王孟身材威
猛,剑法也一反轻灵,走的刚猛一脉,长剑一出,必定见血。 吴三桂挥舞着长矛,招
术大开大阖,两人兵器一长一短,虽然是头一回并肩杀敌,却配合得分外默契。
比他们更猛的,那要数云大小姐。 云丹琉刀法大进,那柄青龙偃月一如既往的所向
披靡,但攻守之际比以往多了几分余力,更加收放自如。 她带着云家几名护卫,牢牢
守住通往内殿的凤仪门。 使得吴三桂等人毫无后顾之忧。
吴三桂与王孟都是豪勇的性子,越杀越是过瘾。
王孟大笑道:“痛快!痛快!”
吴三桂高呼道:“兄弟们!把他们打出去!每人赏一百金铢!”
那些期门武士闻言精神一振,竟然真的跟着吴三桂等人一波反扑,将卫尉军逐出长秋
宫,然后将宫中几株足有数百年的梅树、古松伐倒,堵住缺口。
卫尉军本来就士气低靡,又遭此败绩,更是一蹶不振。 射声军虽然精悍,但都是射
手,不利攻坚,最后只能功败垂成。
不过几名胡巫施术之后,长秋宫东面的宫墙裂缝处处,已经无险可守,随时都可能被
人破墙而入。 一旦左武军击灭刘建,回师来援,长秋宫唾手可得。 因此退下来的卫尉
军并没有急于再次组织进攻,即使在吕淑的催促下,也拖拖拉拉不肯送死。
程宗扬也和他们一样,觉得长秋宫是守不住了,如果不想死在这里,眼下就得赶紧逃
出去。 一旦卫尉军再次进攻,只怕就走不掉了。
程宗扬把指挥权交给卢景和蔡敬仲,孤身奔往寝宫。 他已经打定主意,假如赵飞燕
愿意走,自己就放火烧毁长秋宫,掩盖皇后失踪的痕迹。 如果赵飞燕不肯走,而是决
定以身相殉……那就只有把她打晕带出去了事。
至于其他的妃嫔,只能祝福她们好运了。 毕竟秘道只有一条,无论出于保密的考虑
,还是考虑到实际通行的可能性,都不可能把宫里的千余人全都救出去。
云丹琉坐在凤仪门前,那柄青龙偃月插在地上,刀锋犹自沾着血迹。
不过此时一群莺莺燕燕的宫娥正围着她,又是摩肩又是捶背,一个个热切万分。
云丹琉被这些女子的殷勤弄得哭笑不得,她守的凤仪门是通往内宫的门户,卫尉军攻
进来时,那些宫人都亲眼目睹了她红颜不让须眉的英姿,对这个英气逼人的女子充满了
感激和无比钦敬。 云丹琉实在是吃不消她们的好意,又不好翻脸赶人,这会儿坐在锦
榻上,简直如坐针毡。
看到程宗扬过来,云丹琉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你来得正好,我去看看外面的
敌寇。”说罢便拔起刀,一溜烟走了。
程宗扬看着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宫女,无奈地说道:“敌寇已经被我们打退了。你
们该歇息就歇息。今晚下了雪,你们千万小心,不要受凉生病。”
宫中的侍女、妃嫔都如同惊弓之鸟,吕戟的跋扈让她们意识到,一旦长秋宫失守,等
待她们的就将是末日。 可她们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等待命运对她们的宣判。
看到程宗扬的身影,许多人都露出乞求的眼神,可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乞求能
换来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么。 天子已经驾崩,她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
从前的生活。 如果只是乞求活路,只要能忍受凌辱,北宫的永巷也不是不能活下去。
如果只是乞求一个体面,他一个刚刚复职的大行令,不过是俸禄六百石的中级官员,又
怎么可能救下她们一宫女子?
程宗扬心下暗叹,但只能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朝宫中走去。
单超仍在偏殿门外守着,见到程宗扬过来,躬身施了一礼。
“定陶王可好?”
“王上方才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刚用了些膳食,眼下还好。”
长秋宫若是被破,这小家伙只有死路一条。 到时索性把他也一并带走,反正赵氏姊
妹没有孩子,就养在膝下算了。
程宗扬一边想着,一边踏进寝殿,蛇夫人、罂粟女、尹馥兰都在殿内,隐约能看到帷
帐内点着灯火,赵飞燕这一夜必定又是无眠。
罂粟女扬声道:“程大行前来拜见。”
赵飞燕的声音从帷幕内传来,“请程大行进来。”
程宗扬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内殿,当他挑开帷幕,顿时大吃一惊。
外面的蛇奴、罂奴、兰奴简直都是些猪! 赵飞燕的御榻旁,赫然坐着一个明艳照人
的女子,除了剑玉姬那个贱人还会是谁!
皇后的凤榻旁点着两盏银白色的青铜灯树,数以百计的灯火将内殿照得亮如白昼。
灯光掩映下,赵飞燕、赵合德、剑玉姬三名丽人一个个犹如光彩夺目的宝石,艳光四射
,看着让人十二分悦目,却一点都不赏心。
自打看到剑玉姬那贱人,程宗扬一颗心就直沉下去。 有这个贱人在,自己想利用秘
道逃跑的打算等于彻底泡汤了。 刘建如果倒霉,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好过,想脱身,可
没那么容易。
赵飞燕含笑道:“程大行在外面辛苦了。我听仙姬说,那些贼寇毁掉两座阙楼,幸好
程大行见机得快,才没有折损人手。”
程宗扬冷冰冰道:“仙姬不会是在阿阁旁边的下水道里躲着吧,竟然看这么清楚?”
剑玉姬风轻云淡地笑道:“宫中诸事于我如掌上观纹,何必亲眼目睹?”
“看你说得跟真的似的,原来都是脑补出来的?刘建那小子已经快死了,仙姬若是无
事,就赶紧回去给他收尸吧。”
“建太子若败,公子以为能独善其身吗?”
程宗扬狠狠盯了剑玉姬一眼。
剑玉姬突然出现在宫禁深处,丝毫没有惊动外人,赵氏姊妹还以为她与罂粟女等人一
样,都是程大行的侍奴,才能畅行无阻,心下全无防备。
剑玉姬又言笑宴宴,将外面的战况说得如同目见,让姊妹俩更相信她是自己一方的人
,言语间毫无禁忌。 这时看到程宗扬的态度,才意识到此女是敌非友,再回想起方才
那一席交谈,不知不觉中被她套走了许多话,心下不禁同生懊恼,看着剑玉姬的目光也
流露出几分嗔意。
剑玉姬若无其事地说道:“吕巨君底牌已经出尽,此番挟左武军与兽蛮人之威,想将
朝中对手一网打尽。这网中固然有建太子,可也少不了长秋宫的诸位。程公子以为呢?”
“我们长秋宫跟你们可比不了,”程宗扬道:“我们都是些小虾米,哪里像建太子和
仙姬你呢?个顶个都是足以吞舟的大鱼。能捞到你们这些大家伙,吕巨君可是赚大了。”
剑玉姬对他的嘲讽毫不动怒,“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的身家,便是妾身也望尘莫
及。”
“哎哟,我没有听错吧?算无遗策的堂堂仙姬,居然在拍我这个小商人的马屁?礼下
于人,必有所图。你有什么图谋,赶紧说出来吧。这都半夜了,再拖一会儿,天都该亮
了。”
“联手。”
程宗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联手?你跟我联手?”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剑玉姬道:“你我共诛吕氏,有何不可?”
“行了行了,我就当你开玩笑好了。”程宗扬半真半假的说道:“吕巨君那小子带了
两千人马入京,无人可敌,我是打算收拾细软跑路了。”
“区区两千人马,哪里能称得上无敌?”
“就凭刘建那几千乌合之众?说起来了,你那边五支北军现在还剩下多少?两千还是
一千五?”
“若是有公子相助,妾身必可让吕巨君有来无回。”
“我手里就这二三百号人马,难道你就差我这点儿人?”
剑玉姬轻叹道:“公子莫非忘了羽林天军?”
程宗扬唇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原来仙姬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显然吕巨君不动声色调来两千左武军,完全出乎剑玉姬的预料之外,也打乱了她的全
盘布局。 剑玉姬也许藏的还有后手,但面对吕氏一方压倒性的优势,她也无计可施。
眼下唯一能与左武军相抗衡的力量,只有上林苑的羽林天军。 但即使剑玉姬舌灿莲花
,也不可能说动控制羽林天军的霍子孟去襄助刘建。 在霍子孟眼里,刘建压根儿就是
个叛逆,不出兵讨逆已经是大罪了,怎么可能站在刘建一方与吕氏攻伐?
剑玉姬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吕巨君仓促之间急于求成——倚仗自己兵力雄厚,在全
歼刘建之前就开始攻打长秋宫。 霍子孟可以不理会刘建的生死,但绝不能坐视长秋宫
被乱军攻破。 尤其是站在长秋宫一边的还有他的老友金蜜镝。
所以眼下的局面就成了一个连环套,刘建眼下可以指望的,唯有羽林天军,但霍子孟
与他不共戴天,无论如何尿不到一个壶里。 而能够招揽霍子孟的,唯有长秋宫。 因此
剑玉姬只能来找自己求援。
这贱人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自己不借机狠宰她一刀,实在是辜负了自己奸商的名号。
程宗扬开口便道:“有什么好处吗?”
剑玉姬摇头笑道:“公子还是如此耿直。”
“行了,大家都这么熟,就别废话了。”
“尽诛吕氏,奉刘建为帝,皇后独居北宫,赵氏以一县之地封侯。”
独居北宫? 这是要除掉吕雉啊。 程宗扬大摇其头,“不行。”
剑玉姬微微挑起眉梢,“哪个不行?”
“北宫不行。”离南宫太近,就在刘建眼皮底下。 程宗扬可不觉得赵飞燕有本事像
吕雉一样把北宫经营得固若金汤。
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后道:“以上林苑奉太后。吕氏田苑尽归赵氏。”
程宗扬心头一跳。 单是吕冀名下的私苑就横跨数县,纵横数百里,再加上方圆数百
里的上林苑,用来建国都够了。
程宗扬咳了一声,“还有吗?”一边说一边使劲看着剑玉姬。
剑玉姬笑道:“一如前议。只待事平,妾身便遣光儿过来。”
“遣人倒不必了。”程宗扬道:“贵太子乱成那个鸟样,白送我都不要。”
剑玉姬神情平静,“公子的意思呢?”
“人我出。让太子妃陪我演一场戏就行。”
剑玉姬爽快地说道:“便如公子所愿。”
程宗扬满意了。 不过这贱人答应得这么痛快,看来这竹杠还很能敲几下。
程宗扬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淡淡道:“这些小事倒也罢了。只不过让霍大将军出
兵嘛……这事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程宗扬的谱还没摆完,剑玉姬便打断他,“公子莫非不想为左武军的王师帅报仇了吗
?”
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
吕氏兵锋已经逼近崇德殿,覆亡之危迫在眉睫。 剑玉姬没有再兜圈子,她竖起两根
晶莹如玉的手指,直接了当地说道:“此时已经子时将过,宫里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时辰
。程公子,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今日,只怕公子要抱恨终身。公子与妾身虽道不同不相
与谋,然造化如此,为之奈何?眼下合则两利,斗则两败,还望公子三思。妾身言尽于
此,公子善自珍重。”
剑玉姬目的已经达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放下话便飘然而去。
剑玉姬早已芳踪杳然,程宗扬仍呆立殿中。
这贱人总是能抓住自己的弱点,一点机会都不错过!
自己与师帅只有一面之缘,但就在那次见面中,师帅亲手为自己打开了一道门,也给
了自己立命之基。
紧接着师帅龙殒大漠,世间再无斯人。 自己两年来经历的一切,葬身草原的师帅永
远也无法知晓。 可从清远,到太泉,再到洛都,师帅的身影无处不在。
也许,这就是缘份。 缘起缘灭,云生涛落。
良久,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又被剑玉姬借力使力了一次,但此时他心底没有
半点怨念。 无论是不是被剑玉姬借机利用,师帅的仇必须要报。 这与刘建的生死无关
,与赵飞燕的下场无关,也与吕氏的兴败无关。
仅仅是为师帅报仇而已。
程宗扬抬起眼,正看到少女一双泪汪汪的美目。 也许是被他的沉默吓住了,赵合德
神情怯生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紧张,似乎随时都会垂下泪来。
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暗地里朝她挤了挤眼。 赵合德有些慌乱地垂下头,玉
颊泛起一丝羞赧的红晕。
赵飞燕歉然道:“我以为她是你们的人,才让她进来。”
程宗扬笑道:“这怨不得殿下,是那贱……玉姬太狡猾了。何况她也没有进来。”
赵飞燕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女子坐在榻旁与她笑谈许久,难道是假的吗?
“是假的。”程宗扬指了指榻旁,“你看。”
赵飞燕赫然惊觉,那女子方才坐过的锦垫上褶皱宛然,根本没有人坐过的痕迹。
“她用的是一种幻术。”程宗扬一本正经地说道:“主要是因为她做过的缺德事太多
,如果真身出现,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打死。”
赵合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飞燕也不禁莞尔。
程宗扬原本过来是想带她们逃跑,但此时已经改了主意。 此时逃走,就等若放弃为
师帅报仇,自己的念头一辈子也不会通达。
既然要留,就要稳住宫内。 程宗扬说了几句笑话,开解了心头忐忑不安的姊妹俩,
这才说道:“刚才我们说的,皇后殿下以为如何?”
赵飞燕直视他的眼睛,浅浅笑道:“我不懂的。一切有劳公子。”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担心那贱人还有什么手段窃听帐内的对话,最后只是一笑
,“我先出去一趟,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从帐中出来,只见几名侍奴齐齐跪了一排,她们已经听到动静,知道自己一不小心,
被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帐内,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规规矩矩伏着身,连头都不敢抬。
“真是废物!”程宗扬喝斥道:“你们几个轮流在帐内守着!再有疏漏,你们就自己
抹脖子吧。”
“是。”三女乖乖应了一声。
蛇夫人扬起脸,陪笑道:“主子可是要出去么?”
“我去尚冠里。你们告诉卢五爷和蔡常侍一声。”
“要不要奴婢陪着?”
“不用。我从秘道走。”程宗扬看了眼殿侧的滴漏,已经是子末时分。 离天子驾崩
不过仅仅两天,却像经年累月般漫长。
“告诉云大小姐,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护送皇后殿下、赵姑娘和
定陶王从秘道离开。最迟天亮之前,全部撤到上津门码头。”
“是。”
秦桧已经加派了人手,将秘道出口那片废弃的宅院严密地看管起来。
程宗扬从秘道出来,便看到鹏翼社的蒋安世和郑宾。 他吩咐两人分头去请秦桧和董
宣过来,然后往尚冠里赶去。
第四章十一月初八。 丑时。
洛都。 尚冠里。
飘扬的雪花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此时尚未停歇,大半个洛都城都被深及脚踝的白雪
覆盖。 好在外面的雪地没有结冰,不像宫中一样滑得令人寸步难行。 夜空下漫天的白
雪映着武库的冲天大火,满城风雪,火光摇曳,浓烟滚滚,使人油然生出一种末世的苍
凉感。
尚冠里权贵云集,高宅大院鳞次栉比。 京师动荡,豪门世家纷纷闭门自守,往日车
水马龙的长街此时空无一人,只是高墙上隐约有人影闪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
视。
霍大将军的府邸占据了尚冠里的东北角,朱红色的大门上镶着铜钉,气势峥嵘。 程
宗扬冒雪赶到府前,叩门良久,才有一名门子露出头来,戒备地看着他。
程宗扬通报了姓名,房门旋即关上。 等了一盏茶工夫,那门子又匆匆跑来,低声道
:“东侧角门。”
东侧的角门开了一条缝,程宗扬推门而入,却没有看到迎门的僮仆,唯有雪地上几行
零乱的足迹,通向内侧一道小门。
程宗扬沿着雪上的足迹往内走去,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整座大将军府黑沉沉
的,仿佛空的一样。 自己路过的门户都敞开着,可沿途非但看不到半个人影,甚至听
不到一丝声音,见不到一点灯火……这不是蹊跷,而是在暗示立场。 严君平已经在大
将军府待了不少时候,霍子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算盘。 他如此小心谨慎,显然是不
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访,也恰恰说明他对自己并不看好,因此才隐瞒消息,避免被人
秋后算账。
小径的终点不是会客的内堂,而是一处遍植古松的小院。 院内一座木制的精阁,阁
身没有汉国建筑通常的漆画彩绘,而是原木本色。 阁身并不大,但挑起的飞檐气势恢
弘,将四面的围廊都罩在檐下。 阁内摆着一座屏风,一只火盆,一个魁伟的身影坐在
屏前,他顶盔贯甲,连面部都戴着护具,只是在甲胄外还套了一件粗糙的麻衣,看上去
像是要被撑破一样。
霍子孟闷声闷气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是他吗?”
严君平坐在旁边,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见过他吗?”
“我一天见多少人,哪里都能记住?再说了,万一是奸人易容乔扮的呢?”
严君平无奈地点了点头,“是他。”
“真的是他?”
严君平咬牙切齿地说道:“真的是!”
“早说嘛!”霍子孟麻利地摘下面具,扔掉头盔,露出一头白发和满脸的笑容。
他热情地拍了拍旁边的锦席,“小程,来啦,坐,坐。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别拘束。”
程宗扬哭笑不得,“霍大将军,你这是……”
霍子孟挥手道:“散了,散了。”
外面的松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条身影从树上落下,然后退开,消失
在风雪中。
霍子孟解下铁制的护颈,晃了晃脖颈,一边舒坦地松了口气,“外面兵荒马乱,什么
死士啊,豪侠啊,野心勃勃的少年郎,甚至有几个破钱的买卖人,都操着心思想搞个大
动静,不得不防啊。”
“以霍大将军之尊,都对眼下的乱象如此担忧,可见如今洛都城中已经是人人自危。
上自皇家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尽皆朝不保夕。”程宗扬道:“不过以在下看来,大将
军尽可不必如此小心。”
霍子孟笑眯眯道:“说来听听。”
“那些人之所以担忧,是因为生死都操之人手,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只能仰人鼻息
。而霍大将军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才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那个人。”
“哈哈,一见面就拍我马屁,你小子没安好心啊。”
程宗扬厚着脸皮道:“在下肺腑之言,怎么能说是拍马屁呢?何况以霍大将军的英明
,岂是那种喜欢他人溜须拍马的庸俗之徒?”
“哎,这马屁拍得周到!”霍子孟一手指着程宗扬,赞许道:“有天份!”
这老狐狸!
程宗扬道:“说我没安好心,更是冤枉。眼下的局面不用在下多说,霍大将军以为是
明哲保身,结果只怕是坐以待毙。”
霍子孟摆了摆手,“宫闱之争,我这种外臣,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老夫闭门自守,即
便无功,尚不失为富家翁。”
程宗扬道:“旁人这么说便也罢了,但以霍大将军的地位,焉能不知?当此之际,无
功便是有过。”
霍子孟抚摸着身上的粗麻孝服,淡淡道:“永安宫,我终究是要保的。”
程宗扬终于明白了霍子孟的心思,他根本没把刘建那点人马放在眼里,但同样不愿看
到吕氏轻易得手。 保住永安宫是他的底线,言外之意也就是太后以外,其他人的死活
他都不理会。 他控制了羽林天军,却始终按兵不动,正是借刘建的手来打击吕氏。
同时也能看出,吕氏作为外戚,实在太过强势,已经严重侵犯到世家豪强的利益。
以霍子孟为首的重臣并不乐意看到吕氏再嚣张下去。
知道霍老狐狸的底线,事情就好办了。 尤其是从他的言语间能看出,霍子孟还不知
道宫中的变故,以为掌握了北军大半的刘建占了上风,自己是来劝说他合力攻打刘建的。
程宗扬感叹道:“霍大将军一片忠义之心,在下佩服。只不过永安宫眼下无恙,反倒
是南宫已经被兽蛮人血洗了。”
“什么!”
程宗扬本来想镇一下霍子孟,没想到先跳起来的是严君平。 不过霍子孟也没好多少
,老头大张着嘴巴,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程宗扬心下一阵快意,是不是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让你装淡定!
程宗扬一脸沉痛地说道:“兽蛮人自白虎门入宫,在阿阁大破刘建乱军,这会儿应该
已经攻入兰台。”
“兰台!”严君平咆哮道:“圣贤经卷!历代文萃!竟然被兽蛮孽种唐突无遗!斯文
扫地啊!”
霍子孟倒还沉得住气,哂道:“几个兽蛮奴仆而已。吕家那小子,倒还有些心计。”
“何止有一点心计。霍大将军,你可坐稳了——那可不是什么兽蛮奴仆,而是正经的
塞外兽蛮武士,师帅当日在大漠犁庭扫穴,转眼就被人家攻入大汉的皇宫之中。岂止是
斯文扫地?简直是颜面无存。”
“塞外的兽蛮部族?”霍子孟沉下脸,“他们如何潜入洛都?”
“哪里用潜入?跟着左武第二军一道,大摇大摆就进来了。”
霍子孟失声道:“左武第二军!?”
程宗扬淡定地说道:“也就二千多人吧。打下南宫我看是够了。”
霍子孟略一思忖,便即明白过来。 他再也坐不住了,像火烧屁股一样站起身来,边
走边道:“好算计!好手段!吕巨君这小兔崽子真不得了啊,引狼入室都干得出来!”
霍子孟来回迈着大步,身上的衣甲“锵”然作响,“攻兰台,这是要去昭阳宫啊,天
子停灵之地。好!好!好!天子若是被兽蛮人戮尸,满朝文武全都不用活了。该上吊上
吊,该砍头砍头。第一个就先砍我霍子孟的脑袋!还有左武第二军,两千余人,厉害!
厉害!后生可畏啊。这些兵力加起来,把朝中的大臣全杀一遍也尽够了……”
霍子孟忽然停下脚步,双眼鹰隼般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摊开双手,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霍子孟道:“刘建不能留。”
“唔。”
“皇后迁北宫,晋皇太后。”
“呃。”
“太后晋太皇太后,迁长信宫。”
“哦。”
“刘建以下,附逆者论罪。吕冀失传国玺,免大司马。诸吕以失职论处。”
“喔。”
“众臣共议推举新帝。”
“呵呵。”
霍子孟皱起眉头,“成不成,给个痛快话。”
程宗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啥,我就是来找大将军闲聊两句。大将军你先忙,
小的先告退。有空去临安找我玩啊。”
“等等。”严君平拉住他,“你不能就这么跑啊。有道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大家
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严先生,你可是我请来当说客的,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严君平道:“不义之名,严某一身当之。总不能坐视刘吕诸逆祸乱天下,生灵涂炭。”
“那好,”程宗扬站定脚步,“我的条件就两个:第一,清查天子死因,有罪者斩,
彻底清除吕氏势力。吕雉也别晋什么太皇太后了,必须追责。”
“岂有此理!”霍子孟斥道:“子不问父母之非。哪里能问罪太后?”
严君平也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问罪太后,于情不通,于理不合,势必动摇国本。”
“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程宗扬道:“太后若是活着,别说我们,霍大将军,就
算是你,难道不担心她哪天会翻盘吗?”
霍子孟道:“老夫一心谋国,无暇谋身。”
这老家伙脸皮可真厚啊。 程宗扬索性道:“大将军若是出手,这回可是把太后得罪
到死地了。”
霍子孟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安危重于社稷。”
程宗扬一拍手,“第一条就谈不拢,那就没得谈了。”
霍子孟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硬梆梆道:“老夫谋国之举,原也不必理会什么长秋宫
。”
程宗扬心头响起警铃,天子暴毙,无人继嗣,从法理上讲,继位者必须得到永安宫或
是长秋宫的诏命,才合乎法统。 要不然就是像中行说一样,伪造遗命,绕开两宫。 老
霍这架势,像是要把长秋宫直接扫进垃圾堆,难道他私下与永安宫有什么默契?
程宗扬朝严君平看去。 严君平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既然霍子孟没有与永安宫勾结,又不把长秋宫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再和刘建一样伪造
天子遗命……
程宗扬心念电转——难道他要玩共和?
不可能吧?
……也许有可能呢? 霍子孟代表的是朝廷群臣,乃至世家豪族的利益。 与君权、外
戚都有深刻矛盾。 问题是自己代表着长秋宫,他连长秋宫都不放在眼里,那还谈个屁
啊?
但朝臣也未必是铁板一块。 忠于汉国法统者可不在少数。 霍子孟想搞共和,未必就
能一呼百应。
程宗扬微微笑道:“大将军不在意长秋宫,金车骑可不见得同意。”
霍子孟眼底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程宗扬真恨不得搂着远在昭阳宫的金蜜镝亲一口。 金蜜镝的立场才是长秋宫真正的
本钱和底气。 少了金蜜镝的支持,群臣四分五裂,霍子孟独木难支,想搞共和也无从
谈起。
“这样吧,”严君平见机说道:“太后居永安宫,收其印信。吕冀、吕淑、吕不疑等
人论罪。”
严君平的提议等于将吕雉囚禁在永安宫内,保住了她的性命,同时避免吕氏借助她的
势力东山再起。 虽然与程宗扬的要求有所差距,但勉强可以接受。
霍子孟斟酌良久,也点了点头。
程宗扬趁势说道:“第二条,定陶王继嗣。”
霍子孟道:“不妥。主少国疑,何况由赵后垂帘,只怕朝野议论声起。”
程宗扬有了底气,知道霍子孟可打的牌并不多,微笑道:“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呢?朝
野非议,那不正好使得赵后无法擅权吗?再则赵氏出身寒微,也不会像其他外戚一样尾
大不掉。”
霍子孟道:“帝位乃天命所归,岂是你我私相授受之物?”
“公议还是要公议的。”严君平打圆场道:“待公议之时,由大将军出面支持定陶王
。群臣若应许,则可,不许则罢,如何?”
程宗扬道:“那我们各退一步,但大将军必须出面提名定陶王。”
霍子孟咳了一声,“清河王还是不错的。”
“没见过。不认识。不放心。”程宗扬道:“时间急迫,不是闲谈的时候。定陶王,
成不成,你给句痛快话。”
自己刚说的话被人原封不动地送回来,霍子孟皱起眉头,却没有再开口。
“由大司马大将军监国。”严君平道:“决不能再让外戚擅权。”
“行。”程宗扬没有争执。 避免外戚再度兴起,也是霍子孟的底线了,何况以赵飞
燕家里的情况,就算想给赵氏擅权他们都擅不起来。
严君平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别急,还有一条……”
“你不就两条吗?”
程宗扬干笑道:“刚想起来的。”
霍子孟哼了一声,“你若觉得时间宽裕,尽可饶舌。”
“废除算缗令,除商贾市籍,等同良家子。”
“荒唐!”霍子孟不悦地说道:“我大汉以耕战立国,商贾不事生产,唯知逐利,岂
能等同于良家子?”
严君平也道:“若去市籍,则世人争为商贾,囤积取利,哪里还有人愿以耕织为生?”
“假如所有人都是商贾,世上只有一个农夫,那不管他种出来什么,都是天价。”程
宗扬道:“交易也是生产。商贾能攫取暴利,是因为竞争不够充分。货物只有流通起来
,互通有无,才有其价值……”
程宗扬越说越是无奈,自己每说一句,俩老头都使劲翻他白眼,一方面估计听不大懂
,而能听懂的可能觉得他说的全是歪理。
眼下不是给他们普及商业知识的时候,程宗扬只好道:“废除算缗令,这个没问题吧
?”
霍子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那就先废除算缗令,至于怎么取消对商贾的歧视政策,等稳住局面我们再讨论。”
“成。就这么办吧。”
“那我现在想问一下,霍大将军准备怎么平定乱局?”
霍子孟看了眼壶中的刻箭,“此时是丑正三刻。寅时初,羽林天军入南宫白虎门。剩
下的事,就由你们去做吧。”
“寅时?”程宗扬大吃一惊,“羽林大营不是在上林苑吗?”
眼下离寅时不过半个时辰多一点,而上林苑距洛都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加上前去传
令,一来一回,最少也要两个时辰。 因此程宗扬心急如焚,生怕黑魔海那几个妖人太
水,连两个时辰都撑不下来。 万一他们被吕巨君全歼,即便羽林天军杀到,只怕也救
不下长秋宫。 这会儿听到只需半个时辰。 程宗扬吃惊之余立刻秒懂,这意味着羽林天
军就在洛都城中了! 果然是老狐狸啊!
霍子孟嘿嘿一笑,没有多说。
程宗扬心下佩服,笑道:“原来大将军早有安排,却是我多虑了。”
“不过有一点要说清楚,”霍子孟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诸军不得私入永安宫。
无论太后还是她身边的宫人,都不可擅动。”
“大将军有令,在下自当奉命。”说着程宗扬抬起手,与霍子孟击了一掌,笑道:“
祝大将军公侯万代!”
霍子孟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也祝程员外心想事成。”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过明眼人,霍子孟既然说出来,他也不再掩饰什么,只苦
笑道:“大将军明鉴,在下只是个生意人,所图只是生意而已,对汉国朝局没有任何野
心。”
“若非如此,老夫岂能容你?”霍子孟挥了挥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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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尚冠里出来,程宗扬径直赶往秘道出口,准备与秦桧等人会合。 谁知刚走过街口
的拐角,却看到一队人马明火执仗的呼啸而过。 最前面一名戴着貂尾的内侍手持节杖
,尖声叫道:“天子有诏!吕氏谋逆!凡京中士民,无分贵贱,皆入宫勤王!”
话音未落,街旁一户宅院突然大门洞开,几名家奴持弩而出,一通乱箭将那名内侍射
落马下。
后面举着火把的随从高叫道:“吕逆!是吕逆一党!”
“杀光他们!”
那些随从早已经杀红了眼,眼看那些家奴射完一轮,正手忙脚乱的上弦,当即鼓噪着
冲上前去,一场血战随即爆发。
那户人家仗着奴仆众多,根本没把这帮随从们放在眼里。 谁知那些随从都是刚杀过
人,见过血的,一个个凶性大发。 倒是府中那些奴仆,白拿着私藏的几具利弩,结果
只发了一矢,就被人杀到面前,慌乱间吓得丢下刀弩,转身就逃,连大门都顾不上关。
刘建召集的那些亡命徒叫嚣着冲进府内,挥舞着刀剑大肆屠掠。 只听得高墙内惨叫
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不多时浓烟升起,有人在府中放起火来。
程宗扬原以为这是哪户不开眼的吕姓人家,不料却看到门前悬挂的灯笼上面写着一个
血红的“孙”字。 程宗扬不由恍然。 难怪这时候还站在吕氏一边,原来是孙寿的“娘
家”。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看来今晚之后,孙家就可以除名了。
程宗扬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等他赶到秘道所在的废弃宅院,秦桧已经等候多时。
“董宣呢?”
郑宾道:“正在往这边赶,已经快到了。”
时间紧迫,秦桧顾不得寒喧,便径直说道:“洛帮两条船只由韩玉押运,已经沿河而
下。两日后可抵云水。按照主公吩咐,只运载了货物和部分金铢,剩下一半用来应急。”
“别心痛钱,大笔金铢发下去,只要能撑过这几日就行。”
秦桧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眼下我们调集的人手有二百多人,如果再从洛帮抽一部
分人,最多可以达到五百。郭大侠召集的市井少年难以计数,谨慎些算的话,大概在两
千人上下。每人每天十枚金铢,就是两万五千金铢。若是重赏的话,只怕十万金铢一天
就能花干净。”
程宗扬心下苦笑,打仗还真是个花钱的勾当。 原本自己还觉得靠着纸钞大捞了一笔
,这一仗打完,只怕就要当裤子了。
“班先生和老敖他们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回音。”
“高智商呢?羽林军已经进了洛都,他怎么连个消息也没送出来?”
“衙内有刘诏和富安跟着,想必无事。”
“赵先生呢?陶五和晴州商会那边有消息没有?”
“陶五爷已经闻讯返回,眼下和赵先生都在晴州商会。那边传来话,想请主公过去谈
谈。”秦桧停顿了一下,“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听话里的意思,似乎有意资助一笔资
金。”
程宗扬苦笑道:“晴州商会肯出血当然是好事,但我这会儿哪有时间跟他们谈?让程
大哥去见见他们吧。”
秦桧问道:“宫中情形如何?”
“出人意料。”程宗扬道:“谁能想到吕巨君竟然暗中把左武第二军调了回来,刘建
那点人马差点一败涂地。”
秦桧也是一愕,然后抚掌道:“好一个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好手段!”
“吕巨君那小子确实有点伎俩。要不然剑玉姬那贱人也不会慌了手脚,巴巴地找我结
盟。”
“结盟?”
程宗扬把自己与剑玉姬、霍子孟的交易说了一遍。
秦桧不禁皱眉,“剑玉姬要太后死,霍子孟要太后活;剑玉姬要刘建活,霍子孟要刘
建死——主公全都答应下来了?”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程宗扬叹道:“总不能我们先打一场吧?”
“那主公的意思呢?”
程宗扬一挥手,“全弄死最好!”
“让他们两败俱伤的话……”秦桧想了想,“若是把羽林军拖到天亮,再围南宫呢?”
程宗扬知道他的意思,等吕氏与刘建拼到你死我活,再来个黄雀在后。 但自己在宫
里亲眼看到吕巨君的手段,可以说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利用到了极致。 雪地一战,
完全是碾压式取胜,刘建想死拼只怕都没有足够的本钱。
“不妥。刘建未必能撑太久。”程宗扬道:“我怕的是吕巨君全歼刘建乱军之后,迅
速稳住局势。一旦他们平定内患,据守南宫,没有乱军在里面接应,羽林军加上董宣手
下的隶徒未必能攻进去。还有霍子孟本人的心态也很难讲,刘建被杀,等于吕氏已经平
叛。若拖到天亮,吕雉再露面的话,霍子孟很可能会就此收手。那我们可就全完了。”
程宗扬拍板道:“因此一定要趁乱而战,先灭掉吕氏,再与刘建对决。”
秦桧眼珠四处乱转,飞快地动着脑筋。
程宗扬道:“你不会是担心剑玉姬那个贱人吧?”
秦桧道:“主公明鉴,有剑玉姬在,与刘建合作,不啻于与虎谋皮。”
“形势逼人,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程宗扬道:“无论如何,必须先灭掉吕氏!不
然就没有机会了。”
秦桧道:“眼下四方角力,刘建一方是宗室,吕氏一方是外戚,霍子孟一方是朝廷重
臣,最后一方是长秋宫的赵皇后。若论实力,我们一方是最弱的。所幸我们在暗处,暂
时没有成为众矢之的。如今局势错综复杂,吕氏固然占据上风,刘建也未必不能翻盘。”
“若以十分而言,吕氏的胜机占了四分。”秦桧道:“刘建得巫宗之助,加上宗室各
支,当有三分胜机。霍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置两宫于不顾,得胜之机不过两分。而赵
皇后孤立无援,胜机唯有一分。眼下我等三方合作,胜机看似占了六分,但彼此都存着
戒心,六分的胜机充其量唯有四分而已。吕氏倾力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程宗扬原本觉得胜机在握,被秦桧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不由冷静了许多。
秦桧说的没错,指望三方精诚合作,完全是个笑话。 自己固然操着心思,事成之后
毁约,剑玉姬难道就能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 说不定那贱人翻脸更快,下手更狠。 还
有霍子孟,与其说他看好赵飞燕,不如说他是看在金蜜镝面子上,才捏着鼻子跟声名狼
借的赵皇后站在一条船上。
三方心思完全不同,因为局势所迫才勉强结盟。 而吕氏上下一心,以吕雉的身份地
位,吕氏的权势根基,再加上吕巨君的心计手腕,真想扫平吕氏,可没那么容易。
这种勾心斗角的勾当,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好在身边这位奸臣兄,正是此道的大
行家。
程宗扬道:“你那边能走得开吗?”
秦桧微笑道:“外面自有拙荆主持。”
程宗扬以手加额,庆幸地笑道:“那就辛苦嫂夫人了。一会儿见过董卧虎,咱们一起
入宫。”
第五章南宫。 崇德殿。
已经是丑末时分,本来应该夜深人静的宫禁,此时却一片混乱,哭喊声、叫嚷声、拼
杀声、惨呼声……响成一片。
昼间刚举行过登基大典的宫殿内,一群乌衣大袖的官员仿佛受惊的乌鸦,在廊柱间仓
惶奔跑。 这些被裹胁来的官员都是拥立新帝的从龙之臣,但随着吕氏指挥的平叛军入
宫,眼看就将沦为从逆的叛臣。 可以说短短一天时间,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再
加上这会儿又熬了半宿,一个个萎靡不振,惊惶不堪。
殿前的丹墀上挤满了披甲的家奴,他们也没比那些大臣好多少,一个个面如土色,几
乎连手中的刀枪都拿不稳。
丹墀前的雪地上,数百名军士摆成偃月阵,面对着宫门严阵以待。 那些军士衣甲混
杂,显然是数支军队拼凑而成,里面甚至混杂着手持金瓜、银戟、黄钺的仪仗军。 虽
然一样疲惫不堪,好歹比那些乌合之众严整得多,此时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宫门。
宫门上方飞檐斗角的三重门楼仿佛被一只巨手拧过,从中折断,巨大而扭曲的断痕从
檐顶一直延伸到城墙基部,高大的门楼整个倾颓下来。
城门部分还保存完整,但朱红色的宫门不断传出沉闷的撞击声,门洞内灰土簌簌而下
,仿佛一头猛兽正撞击着城门,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
陈升立在战阵最前方,神情有些恍惚。 他本是军中一个不起眼的书佐,机缘巧合之
下,娶了一位内侍的侄女作为继妻。 天子秉政之后,那名内侍一路高升,最后成为掌
管天子印玺的中常侍,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短短数月便当上射声校尉,成为天子心腹
。 谁知一切都如黄梁一梦,梦尚未醒,便被贬为白身。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子的近臣
、忠臣,却不料成为从逆的乱党。 这一战若败,不但荣华富贵化为泡影,连身家性命
也难以保全。
在他身后,刚刚登基的“天子”刘建已经两天未睡,但毫无困意,他头戴帝王冕旒,
身上穿着天子袍服,一手按着天子剑,双颊因为亢亩而变得通红。 在他身边,簇拥着
一班戴着狗尾的内侍。 宫里大多数内侍都已经逃散,但他们这些受过刘建贿赂,成为
内应,又在登基大典上接受过伪职的从逆者已经无处可逃,只能与“圣上”同生共死。
殿外的飞雪越来越密,四周的宫室、楼阁,远处的街道、市坊,权贵豪门的深宅大院
、平民百姓的草屋茅舍……都被大雪覆盖。 然而武库的大火非但没有转弱,反倒越来
越大,只是有高墙阻隔,没有蔓延开来。 火光在雪上闪动着,仿佛流淌的鲜血。
撞击声越来越剧烈,突然间,朱红色的大门猛然松脱,连同门后堵塞的重物都被撞开。
陈升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摆脱出来,随即拔出长剑,高呼道:“射——”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便从宫门的缝隙间钻出,狠狠撕开了他的喉咙。
宫门撞被的同时,宫墙上方甩过数十道绳索,无数披着黑甲的士卒蚂蚁般逾墙而过。
一排手挽强弓的射声士跃上墙头,控弦劲射。
杀入宫中的平叛军汇成一片,潮水般涌来,与殿前的残军狠狠撞在一处。 作为汉国
权力的中心,崇德殿一木一石都经过精心布置,充满了神圣的庄严感。 然而此时,鲜
血正在这处至高无上的宫殿内肆意流淌。 尤为讽刺的是,流血的双方都是叛逆。
战至此时,刘建手中的五支北军早已打残,眼下拼凑起来的残军已然是强弩之末。
而左武第二军在边塞驻守多年,虽然不及王哲亲领的左武第一军勇悍,但同样久经战事
,进攻时侵略如火。
胜负毫无悬念地向平叛军一方倾斜,当那些手持金瓜、黄钺的仪仗军丢下兵器开始逃
跑,拼到最后一步的乱军终于开始溃散。
刘建召集的三千门客、家奴更是不堪,眼看敌军实力强悍,前方军士失利,还未接战
便一哄而散,只剩下寥寥百余人还守在刘建身边。
面对如狼似虎的左武第二军,刘建毫无惧色,他脸上泛起病态的血红,立在那面拼凑
而成的天子旌旗下,拔剑高呼,“杀!杀光这些逆贼!朕德配天地!富有四海!当为天
之玄子!杀啊!杀!尽诛反贼……”
刘建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嘴角迸出白沫。
吕巨君策马穿过门洞,一直走到丹墀前的广场上,远远看着那位形如癫狂的天子。
许杨道:“事不宜迟,请公子诛杀此獠。”
吕巨君点了点头,然后扬声道:“诸将士!逆贼刘建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太后有诏
!诛其首恶,传首天下!”
那些附逆的官员、内侍、门客、家奴全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从这位其貌不扬的公子口
中吐出赦免的话语。 毕竟只是诛其首恶,也许他们这些被“蒙蔽”的从逆者还能保住
性命吧?
吕巨君静了片刻,等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时,才淡淡道:“从逆者杀无赦!尽诛九族
!”
大殿内外,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饶命啊!”
“我是被绑来的!并非甘心从贼啊!”
“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我对太后忠心耿耿啊!”
刘建猛地扭过头,冠上的旒珠摇荡着缠在一起。
“你们这些逆贼!都去死啊!”他疯狂地大笑着,然后长剑一挥,将一名哭得最响的
内侍脖颈斩开半边,鲜血扇面一样飞溅出来。
殿上一片大乱,刘建身边的群臣、内侍、家奴狼奔豕突,四处逃散,片刻间便只剩下
寥寥数人。
刘建的天子服上半边沾满血迹,他高高举起天子剑,亮出系在肘上的传国玉玺,放声
大叫道:“朕!天命所归!”
话音未落,残破的宫门连同两侧的宫墙轰然倒塌。 吕巨君转过身去,只见数辆战车
穿过尘土,包铁的车轮颠簸着碾过瓦砾,疾驰而来。 最前方一辆战车上,一名灰衣人
手挥铁如意,遥遥指向前方。
旁边一辆车上,一名身着儒服,头戴高冠的将领神情狰狞,眼角肌肉突突直跳,正是
五支北军中仅存的步兵校尉刘荣。
与此同时,一名黑衣女子不言声地出现在刘建身前,屈指将一支利箭弹开。
吕巨君没想到刘建居然有如此胆魄,竟然在大厦将倾之际孤注一掷,以身作饵,将自
己的主力都吸引在崇德殿,却在周围设下伏兵,放手一搏。 不过此贼覆亡在际,再跳
踉也不过困兽而已。
廖扶令旗一摆,左武第二军分成前后两队,前队继续剿杀殿前的乱军,后队举起长戈
,犹如一团生满利刺的刺猬,迎向虎贲军的战车。
血战至此,即使刘建一方竭尽全力,能够集结的北军也不足千人,其中还夹杂了几伙
布衣壮汉。
这些为刘建效命的门客虽然有几个悍勇之徒,但到了战场上,面对训练精良的正规军
几乎全无还手之力。 也正是因此,吕巨君从没有打过吕氏自家门客家奴的主意。
吕巨君心下哂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是这些乌合之众的真实写照。
但紧接着,吕巨君瞳孔猛然一缩。 那些布衣壮汉看似杂乱不堪,然而一交上手,却
凶悍之极,竟然从左武第二军配合严密的大阵中硬生生咬下一块。 左武第二军也不是
善茬,反击极为迅猛,但那些壮汉不知怎么左绕右拐,竟然从包围圈中硬闯出来。
许杨失声叫道:“这些是什么人!”
廖扶神情凝重,他令旗一举,旁边一名手持长刀的左武军将领策马上前,带着手下往
那些壮汉攻去。
那帮壮汉像一群没头蜂一样,“嗡”一声的散开。 那名将领盯住其中一人的背影,
正待挥刀,那人却突然往地上一扑。 就在他扑倒的刹那,一名一直被他挡着的汉子现
出身来,他双掌一上一下放在胸前,环抱如球,中间一张火红的符箓无火自燃,接着飞
起一道火光,往那名将领面门射去。
那名将领举起长刀挡在面前,飞射的火光宛如一条火蛇,盘旋着绕过长刀,掠向他的
额头。 就在这时,廖扶“咄”的一断喝,寒风大起,夹杂着冰寒的雪花将火蛇扑灭。
施展符箓的汉子脸色一白,“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旁边一人掀开大氅,露
出里面一具皮质胸甲。 那件胸甲与军中制式甲胄大相径庭,上面缝制着无数口袋,袋
内鱼鳞般插满飞刀。 他双手一抹,飞刀连串射出,将追杀来的左武军生生逼退。
许杨博闻强识,看到这些汉子充满江湖味的手段,立即省悟过来,“是雇佣兵!晴州
的佣兵团!”
廖扶寒声道:“好一个晴州商会!”
晴州各大商号一直有召募雇佣兵充当护卫队的习惯,洛都的晴州商会也不例外。 留
驻洛都的晴州雇佣兵通常在数十人,多也不过百余人。 而这一次他们至少投入了两个
佣兵团。 天子暴毙,事起仓促,能调来两个佣兵团已经是晴州商会的极限。 那些商蠹
们眼不都眨就投下重注,当真是把刘建当成奇货,见利忘身,不知死活!
那帮晴州雇佣兵全是厮杀过多年的江湖老手,他们进攻时如同凶狠的群狼,蜂拥而上
。 遇到强烈的反击,就立刻分成小股,或是六七人,或是四五人,甚至两三人结成小
队,从围攻的夹缝间逃之夭夭,但不管形势再危急,他们都绝不落单。
这种战术的效果显而易见,那些雇佣兵相互间的配合极为熟练,即便是最基础的两人
配合,也能焕发出强大的战斗力,每每迫使对手付出更多的代价。
眼见局势不利,廖扶果断放过近在咫尺的刘建,把前军全数调回,全力围攻那些雇佣
兵。
苍鹭挥起铁如意,在他的指挥下,那些雇佣兵就像游鱼一样,在左武军的战阵中流蹿
,一次又一次将对手的阵形撕开。 而残余的北军士卒则依托突前的战车结成战阵,与
左武军正面交锋。
廖扶额头见汗,全神贯注地与那位灰衣人对攻。 这些乱军虽然来得突然,但胜势仍
然在平叛军一方,毕竟对手只是北军残余和一些雇佣兵,无论兵力还是军士的素质,左
武第二军都稳占上风。 只要给他时间,廖扶相信自己迟早能全歼这些叛逆。
忽然殿上传来一阵怪笑,刘建一手持剑,一手拿着火把,狞笑着奋力一脚,蹬倒了旁
边一株青铜灯。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一名老者扑在地上,一手扯住刘建的衣角,声嘶力竭
地劝阻着,却是博士师丹。 他的高冠掉落在地,露出萧萧白发,眼中满是绝望。
丈许高的灯树摇晃几下,然后轰然倒地,数十斤灯油泼溅出来,淌得满地都是。 刘
建对师丹的苦劝不理不顾,狠狠一挥手,将火把砸向灯树。
火光微微一暗,旋即“腾”的升起一人多高的火焰,赤红的火舌卷住殿柱上的金龙,
一边向殿内的御座蔓延开去。
“不好!”吕巨君大叫着冲上丹墀。
刘建已经走投无路,先烧武库,再烧宫殿,完全是狗急跳墙,破罐破摔,肆无忌惮。
自己平叛之后还是要善后的。 一旦皇宫正殿被烧,那将是一桩轰动天下的丑闻,与之
相比,吕冀丢失玉玺虎符都在其次。
吕巨君把乱军那些残兵败寇抛在脑后,一边勒令军士全力救火,一边身先士卒地闯进
崇德殿内。
宫中一片兵荒马乱,但苍鹭并没有趁机进攻,而是指挥所余不多的手下,护卫着从殿
中奔逃而出的刘建迅速撤离崇德殿,转向奔往昭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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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宣显然也是两天未睡,虎目微微有些发红。 他穿着一袭纯黑的官服,衣下隐隐露
出皮甲的痕迹。 汉廷官服一向是宽袍大袖,尤其是袖口,往往宽逾三尺,长可曳地,
仪态庄重。 但董宣右手的大袖用皮绳扎紧,外面裹着一只护腕,看起来不像文官,倒
像个赳赳武夫。
汉国武风极盛,官员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文武官职并没有明显的界限,程宗扬早已
习以为常。 但董宣官袍一角溅着血迹,色泽尚新,似乎刚刚还杀过人。
董宣看到他的目光,淡淡道:“诛除了几个趁火打劫的匪类而已。”
他没有寒喧,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敢问程大行,宫中情形如何?”
“一片大乱。”程宗扬毫不隐瞒地说道:“刘建与吕氏杀来杀去,从阿阁一直到崇德
殿,到处血流成河。”
董宣拧起眉头。
时间紧迫,程宗扬不再兜圈子,盯着董宣的眼睛问道:“不知董司隶是哪边的?”
“天子驾崩,董某唯奉长秋宫诏命。”
“永安宫呢?”
“吕氏涉嫌弑君,永安宫理当避嫌。”
“如今不但吕氏势大,刘建也已经裹胁宗室、大臣,掌控北军,长秋宫可是什么都没
有。董司隶想清楚了吗?”
董宣道:“忠义自在人心。”
程宗扬苦笑道:“可长秋宫在民间的风誉也没那么好,未必会人心所向。”
“董某随侍天子左右,方知外界风言风语多是无稽之谈。无非是某些人无中生有,颠
倒黑白。”
“问题是除了你我,外面还有多少人知道呢?你看——”程宗扬指着火光下的洛都城
道:“汉国百姓向来勇武好义,但城中乱成这样,连武库都烧了,可别说有人站出来举
兵勤王,连救火的都没有,可见人心。”
秦桧开口道:“程大行多虑了。如此可见,人心固然不在长秋宫,但无论吕氏还是刘
建,同样不得人心。”
程宗扬看着董宣道:“董司隶呢?也要与天下人为敌吗?”
董宣道:“董某不知道该如何笼络人心,只知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甚至不惜与宫中篡位自立的伪帝,还有那帮权势滔天的外戚正面对敌?”
董宣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都说烂的套话,可从董宣口中说出来,却有着强大的自信。 以他面对天子尚自
强项的秉性,说赴汤蹈火,就是赴汤蹈火,即使面对刀山火海,他也真的敢上。
“果然是董卧虎!好汉子!”程宗扬道:“既然如此,不妨告诉董司隶:霍大将军已
经承诺,派羽林天军入宫平叛。”
董宣目光一亮,眼下吕氏已经占据上风,霍子孟此时派兵平叛,意味着平定对象不仅
是刘建,也包括吕氏在内。
程宗扬笑道:“好教董司隶安心,支持长秋宫的势力虽弱,但也不是毫无凭借。除了
宫中的期门,虎贲、中垒、屯骑诸军,也有不少军士投效,眼下大概有千余人。”
程宗扬直接把数字翻了一倍,至少给大伙一点信心。
董宣道:“吕氏与刘建呢?”
“刘建召募的门客和家奴有三千人,加上五支北军,总数超过六千,但伤亡不小,能
用的最多只有半数。忠于吕氏的有卫尉、胡骑、射声三军,以及远道赶来左武第二军,
兵力在四千以上。”
“左武第二军?”董宣一惊,然后流露出一丝杀气。 天子刚刚驾崩,远在边陲的左
武第二军就出现在洛都,如果说吕氏没有预谋,鬼都不信。
程宗扬道:“单论人数,吕氏一方要少于刘建,但吕氏率领的都是精锐,非是乌合之
众可比,实力远胜刘建。霍大将军虽然答应平叛,但羽林天军只有一千余人,即使加上
长秋宫的护卫,也不可能同时击败刘吕双方。所以我们眼下只能暂时与刘建一方结盟,
先诛灭吕氏。”
董宣皱眉道:“先诛吕氏?霍大将军会答应吗?”
“吕巨君引兽蛮人入宫,激怒了霍大将军。”
“引兽蛮人入宫?”董宣目露凶光,寒声道:“这帮国贼!”
“吕氏涉嫌弑君,如今又引兽蛮人入宫,董司隶说他们是国贼,丝毫不错。我与霍大
将军商议,趁吕氏攻打刘建,夺下白虎门,将叛军困在宫中。”程宗扬道:“现在时间
紧迫,不知道董司隶调动人手需要多久?”
“董某所属两千隶徒,如今尽在西邸,随时候命。”
“西邸?”程宗扬一怔,然后大喜过望。
西邸毗邻南宫,与白虎门相去不远,甚至从长秋宫都能看到西邸的檐角。 但也正因
为西邸与南宫近在咫尺,吕氏调动军队时,随时可能波及到一街之隔的西邸。 董宣敢
把两千手下放在西邸,胆量之大令人咂舌,更难得的是足足两千精壮聚集在西邸,竟然
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无论刘吕双方,还是自己都毫无所觉。 只看这一点,便知
道董宣召募这两千隶徒比刘建那帮家奴靠谱得多,起码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这真是意外
之喜。
“好!”程宗扬精神大振,“有董司隶这两千隶徒,大事必成!”
他转念一想,“既然如此,不如由我们占领白虎门,让羽林天军攻占北边的玄武门,
截断吕氏撤往北宫的退路。刘建一方只用守住苍龙、朱雀两处,就能留下吕巨君那小子
。”
“不妥。”秦桧道:“羽林天军想必已在路上,临战换令,只怕生乱。”
程宗扬想把董宣放到西门,主要是舍不得。 吕巨君发现被困,肯定从最近的路线拼
死撤往北宫,玄武门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董宣这两千隶徒是长秋宫唯一可以倚仗的
成建制的准军事化力量,若是在玄武门与吕氏的军队拼光,剑玉姬那贱人作梦都能笑醒。
“要不放到南边的朱雀门?”
董宣道:“长秋宫在西北,若驻守朱雀门,一旦有变,鞭长莫及。羽林天军在西,我
军在北,方可互相呼应。”
程宗扬拍板道:“那好!就在玄武门!”
董宣道:“刘建呢?”
“刘建登基只是个笑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平定吕氏之后,若他老实退位,
那么可以留他一条性命。若他仍执迷不悟,我想无论霍大将军的羽林天军,还是董司隶
的两千壮士,都绝不会坐视不理。”
“何人继嗣?”
“定陶王。”
董宣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程宗扬半是玩笑地说道:“我以为你也会推荐清河王刘蒜呢。”
董宣道:“清河王为人宽仁,他若继位,后族外戚只会更加放肆。况且董某只是微末
小臣,帝位所属非外臣所宜言,长秋宫一言可决,董某奉诏而已。”
程宗扬心下感叹,刘骜外宽内忌,暗于识人。 一朝驾崩,往日心腹纷纷作了鸟兽散
。 唯一幸运的是,他没看错董宣。 赵飞燕此时总算还有一方可以倚仗的势力。
程宗扬道:“寅正时分,羽林天军至白虎门,董司隶的两千隶徒入玄武门。东面的苍
龙门和南面的朱雀门由刘建一方驻守。三方合力,围攻吕氏。诛灭诸吕之后,请太后退
居永安宫。”
董宣没有丝毫迟疑,问了交接、联络的细节,便立即赶往西邸整顿人马。
“多准备点防滑的!”程宗扬提醒道:“宫里全是冰!”
…………………………………………………………………………………
宫墙外,喊杀声潮水般涌来,虚张声势地叫嚷一阵,又渐渐远去。
不知何处传来宫女低低的呜咽声。
更漏中的水滴溅入铜壶,原本微不可闻的轻响,在深夜的寂静中无限放大,一点一滴
,让人听得心悸。
赵飞燕拥着妹妹,望着铜壶中的刻箭一点一点升起。 连着两日担惊受怕,姊妹俩都
憔悴了许多。 赵飞燕无暇更衣,此时仍然穿着皇后的盛装,本来就弱不胜衣的娇躯显
得越发纤弱。 赵合德像小猫一样偎依在姊姊怀中,一双美目哭得又红又肿,柔润的红
唇也多了一排齿痕。
身边的长秋宫仿佛一条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随时可能倾覆,坠入永劫不复的漩
涡。 然而一片动荡之间,这里已经是唯一安稳的所在。 无论是崇德殿、金马殿,还是
玉堂殿、含光殿、昭阳宫……那些富丽堂皇的宫室此时都已然化为修罗场。 宫阙间兵
烟四起,不知有多少军士在宫中殊死搏杀,每时每刻都有人丧命。
赵飞燕不知道其他宫苑的宫人、侍者命运如何,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盼着能在这乱
世之中,护住自己唯一的亲人。
一名宫人打扮的丰腴美妇轻手轻脚地进来,执壶添上灯油,然后拔下髻上的簪子,挑
了挑灯芯。 灯树上已经黯淡的灯光重新明亮起来。
赵飞燕含笑向她致谢。 尹馥兰抿嘴一笑,目光在帐内转了一圈。 被剑玉姬悄无声息
地潜入寝宫,罂奴等人颜面大失,虽然主子没顾得上责罚她们,但几名侍奴都打起精神
,轮流在帐内守护,防着再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殿中。
忽然帷幕被人掀开,一道人影带着风雪走了进来。
赵飞燕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挽着妹妹款款起身,“程公子。”
程宗扬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一从秘道出来,他就感受到宫中弥漫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数万人的搏杀他不是没有经历过,但那是散布在方圆十余里,乃至数十里的战场上,
时间更是绵延数月。 相比之下,洛都之变的伤亡集中在仅仅两日之内一宫之间,死气
的浓度实在太大了。
他露出笑容,先施了一礼,然后道:“恭喜殿下。大将军霍子孟已经奉命勤王。”
赵飞燕不懂朝政,但霍子孟的份量她是知道的。 尤其霍子孟属于太后一系,跟长秋
宫从无半点交情,能够表态支持自己,肯定不是自己的缘故。
她感激地说道:“有劳公子。公子一路辛苦。”
赵合德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流淌出的关切,让程宗扬一阵心暖。
“外面情形如何?”
跟着进来的罂粟女道:“那些军士古怪得很,隔半个时辰就要叫嚷一阵,可雷声大雨
点小,连箭都没射几支,只是搅的人不得安宁。”
这是疲兵之计? 程宗扬有点搞不懂了。 不过敌人进攻不够卖力,自己求之不得,怎
么也不会嫌他们态度不积极。
第六章看着溃退下来的军士,吕淑气得额头青筋直蹦。
江充带领射声军去辅助左武第二军攻打崇德殿,卫尉军少了约束,就露出油滑本色。
自己好不容易把人马组织起来,结果那帮丘八出工不出力,摇旗呐喊的时候一个顶俩
,声势震天,一旦长秋宫的护卫反击,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吕淑跳脚大骂,“你们这些饭桶!一帮阉人就把你们吓回来了?简直是一堆废物!”
吕淑骂得响亮,那帮军士也不示弱。 一名卫尉军军官把头盔一摔,梗着脖子道:“
阉人怎么了?人家可是吃饱的!兄弟们倒好,打了两天了,总共才吃了一顿饭!前心都
贴到后脊梁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吕淑咆哮道:“你们算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先是被一帮家
奴吓得乱蹿,这会儿居然连一群阉人都打不过!祖宗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丢脸的可不是我!”那军官叫嚷道:“上阵厮杀,生死由命,没什么好说的!可人
家一天能拿五十金铢!我们呢?这会儿天寒地冻,兄弟们身上连件寒衣都没有!”
“你们拿得少吗?”吕淑恼道:“朝廷一年花几十万金铢养着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
答太后的?”
那军官瞪着眼睛道:“十一叔!你摸着良心说:那几十万金铢真都花到我们头上了?
你要敢当着大伙的面说一句,我这会儿就冲上去!死到最前头!”
吕淑气得一个倒仰。 卫尉军一堆吕家人,个个都不是善茬。 军中空饷他吃的大头,
当然瞒不过他们。 这会儿被人当面摔到脸上,他恨得牙痒也无可奈何。
几个人上来把那名军官拖下去,“行了行了,胡沁个什么呢?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
“哎哟喂,都冻成这孙子样了,还不赶紧烤烤火去?”
另外几名吕家子弟过来劝道:“十一叔,你别恼,那货就是个棒槌,生下来就缺心眼
儿。”
“就是就是。让我说,咱们打也打了,没有功劳还能没有苦劳?有没有打下来那是另
一回事。”
“哥哥这话说得没错。”另一人接口道:“这大雪纷飞的,兄弟们冻得连弓都拉不开
。再说人家那个玩平山火法的,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法师!一炸一大片,铁甲都防不住,
连胡巫都给吓跑了。还怎么打?”
“打不过,那叫非战之罪。只要咱们出力了,谁也说不了二话。”
吕淑听明白了,这帮货的意思是大伙假装打了,他也假装指挥了,剩下的,就等着主
力平定乱军之后,再来收拾长秋宫这点不长眼的余孽了。
“你们都给我滚!滚!滚!”
…………………………………………………………………………………
秦桧随主公一起入宫,随即联络刘建一方,表示同意结盟。 果然不出所料,剑玉姬
不是那种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白甜,她传话过来,为了表达双方的诚意,由刘建出
诏书,尊赵飞燕为皇太后,以上林苑奉养太后。 同时封赵飞燕之父为侯,用传国玉玺
。 作为交换,赵飞燕也必须出具诏书,承认刘建的帝位,用长秋宫的皇后印玺。
“贱人!”程宗扬恨恨骂了一句。
这诏书递出去就是把柄,但眼下不可能拒绝。 程宗扬只好问道:“殿下,你看呢?”
赵飞燕道:“但凭公子作主。”
“给她!”
秦桧笔走龙蛇,文不加点地拟好诏书,然后给赵飞燕念了一遍。
秦桧文章写得骈四骊六,文采斐然,念得更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不光赵飞燕没
听懂,程宗扬也没听懂几句。
但不管诏书写的什么,赵飞燕都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等用过印玺,秦桧拿着诏书离
开,她才低声问道:“欣儿呢?他该当如何?”
“定陶王暂时先留在殿下身边。”程宗扬咳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依我看,刘
建的帝位不会长久……”
赵飞燕眼中露出一分苦涩,“我只盼他平平安安就好。”她双手合什,低叹道:“可
怜他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又不幸生在帝王家……”
程宗扬安慰道:“你若是放心不下,这会儿就把他叫进来。”
赵飞燕摇了摇头,“让他多睡一会儿,待天亮再说。”
外面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奴才拜见娘娘。”
赵飞燕怔了一下,然后看向旁边的程宗扬。
程宗扬掀开帷帐,蔡敬仲躬身入内。 他撩起衣摆,屈膝跪下,向赵飞燕隆而重之地
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赵飞燕连忙道:“蔡常侍请起。”
蔡敬仲依言站起身,然后看都没有看赵飞燕一眼,便神情严肃地对程宗扬说道:“我
要自焚。”
程宗扬差点岔气,“啥!?”
“趁这会儿宫里人多,正好做个见证。”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方才看过,东
南角的承恩楼就不错。一来位置好,靠近阿阁,视野开阔,一览无余。我在楼上一烧,
远近都看得清清楚楚。二来承恩楼独处一隅,便于控制火势。三来墙外面就是沟渠,方
便你们锉骨扬灰。四来眼下正刮北风,烧尸的臭味飘不到宫里……”
蔡敬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果然是思虑周全。
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你要自焚?”
蔡敬仲脸上露出一种温和的怜悯与同情——就像看一个智力发育不健全的弱智儿童一
样看着他。
程宗扬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人家早就说过的废话,显得神经反射弧特别的长,可不说出
来实在憋的慌。 他晃了晃脑袋,好让脑子清醒一下。
“为了赖账?”
“那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蔡敬仲这个人必须要消失。”蔡敬仲十分体贴地说道:“
你总不想让他的仇家以后找到你那里去吧?”
“你有仇家?”
“马上就有了。”
说得太好了。 蔡爷觉悟这么高,程宗扬只能无言以对。
“听说霍大将军的人快要到了,我先安排一下,免得到时候赶不上趟。”
很体贴,很周到。 程宗扬继续无言以对。
蔡敬仲退后一步,向赵飞燕三跪九叩,阴声细气地说道:“奴才告退。”
蔡敬仲姿态作得不可谓不足,可从头到尾都没把赵飞燕当活人。 赵飞燕对此也唯有
含笑而已。 对太后身边这位不与人亲近,却偏偏深得重用的大太监,即便如今倒戈,
赵飞燕也免不了有些忐忑。
“等一下!”程宗扬道:“我跟你去承恩楼,看着你烧。”
蔡敬仲奇道:“你去承恩楼干什么?你得赶紧去昭阳宫啊。”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昭阳宫怎么了?”
蔡敬仲道:“金车骑那边人手单薄,大小姐带着人过去增援了。”
程宗扬愣了半晌才叫道:“她疯了!?那可是一群兽蛮武士!你们怎么不拦着她?”
蔡敬仲一脸没表情的看着他,“奴才只是个不中用的死太监。莫非主公在此就能拦得
住云大小姐?”
程宗扬噎了一口。 这死太监,尽说什么大实话!
“我去昭阳宫!等我回来再烧!”程宗扬心急火燎地奔出宫去。
…………………………………………………………………………………
从长秋宫到昭阳宫要穿过阿阁,幸好此时搏杀的主战场在崇德殿,加上大雪路滑,沿
途并没有多少敌军。 即使有人看到,也只是远远呼喝几声,射来几支羽箭。
沿途宫室一片狼借,台阶上、宫墙下、沟渠中,到处倒伏着死者的尸体,除了战死的
军士,还有被杀的宫人、内侍。 此时尸首都被大雪覆盖,只能依稀看出一个隆起的轮
廓。
各处宫室大都被人抢掠一空,兰台中藏的都是简牍书卷,也未能幸免,门前阶上散落
着大量竹简。
越靠近昭阳宫,死气越发浓郁。 宫内的宫人、内侍其数逾万,能逃进长秋宫的不过
十之一二,大多数都分散在各处宫苑。 昭阳宫内侍最多,遭遇也最惨。 天子驾崩当晚
,就被吕冀屠杀了一遍,接着刘建入宫,又有许多宫人死于乱军。 好不容易躲过两劫
,却遇到更凶残的兽蛮人。 那些兽蛮人完全是报复的心态,不分良莠,逢人就杀,整
座昭阳宫都似乎变成修罗地狱。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把心头的烦燥强压下来。
刚靠近东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通往含光殿的廊桥内遍布尸体,许多死者
大睁着眼睛,脸上凝固着临死前一刹那惊恐万状的表情,尸身上留着巨大的伤口,甚至
肢体不全,就像被野兽凶猛地撕咬过一样。
远处传来一声咆哮,震得人双耳隐隐作痛。 程宗扬加快速度,踏着满地的鲜血往含
光殿飞掠过去。
殿前的灵堂已经被彻底捣毁,供奉的天子灵位也被人踩得粉碎。 西阶那面为天子召
魂的灵旗从中砍断,书写着天子名讳的白帛掉在雪地中。 殿外鲜红的地毯落满白雪,
又被人反复践踏过,早已泥泞不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兽蛮人仍聚在殿外,始终未能踏上台阶一步。
十余名军士举着重盾,在阶前围成一个三角形,为首一人盔上戴着白羽,正是霍子孟
门下的家奴,羽林郎王子方。 他胸前的皮甲被撕开一道大缝,肩甲也被利爪撕碎,露
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周围的兽蛮人咆哮着往前攻杀。 廖扶的冰封术只冰冻了阿阁一带,含光殿外又铺着
地毯,即使廖扶在此,也不可能故技重施。 他们没有再使用巨石,而是挥舞着巨斧,
一下一下猛劈。
一名军士用重盾挡开巨斧,右手的环首刀伺机而出,劈在兽蛮人腰间。 他这一刀劈
得极快极猛,但那名兽蛮人似乎出于野兽的本能,几乎在他出刀的一瞬间向旁跃出,另
一名兽蛮人长爪疾挥,锋利的爪尖像铁钩一样扣住他的皮甲,把他从阵中拖出。
军士们来不及救援,那名同袍已经兽蛮人撕碎,鲜血雨点般洒落下来。 让人头皮发
麻的是,那些兽蛮人竟然像野兽一样吞食他的残肢。
趁着殿前军士们阵容不整,一名兽蛮武士挥起重槌,横扫过来。 王子方挺刀狠狠一
挡,然后顺势往那名兽蛮武士心口刺去。
“叮”的一声,刀尖刺中护心铜镜,滑开寸许,重重刺进兽蛮武士胸口,可惜差了少
许,没能刺中它的心脏。
王子方手腕一拧,刀锋绞住肌肉,刮在兽蛮武士的肋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
那名兽蛮武士嘶吼着张开大口,咬向王子方的脖颈。 王子方急切间来不及拔刀,只
能勉力斜过身,一边抬起手臂,挡住喉咙。
兽蛮武士牙关一合,狠狠咬住王子方的手臂,两对狰狞的獠牙刺穿他的皮肤和肌肉,
“格”的一声,咬断了王子方的臂骨。
王子方伤口鲜血狂喷,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拔出佩刀,往那名兽蛮武士眼中刺去。
刀锋从眼眶深深透入颅骨,那名兽蛮武士晃了几下,然后颓然倒地。
王子方手臂被整个咬断,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台阶上。
一只大手从后伸来,抓住王子方的脖颈,把他提了起来,往后轻轻一抛,送进殿内。
然后五指握紧,化为一只铁铸般的拳头,重重砸在一名兽蛮武士的面门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响起,那名兽蛮武士面门整个被砸得凹陷下去,鼻骨断裂,獠牙
迸碎,鲜血混着碎肉泼溅出来。
赵充国一拳毙敌,旋即拎起斩马刀,与一名兽蛮武士的巨斧硬拼一记。 那名兽蛮武
士双肩肌肉隆起,巨大的青铜轮斧夹着雪花猛劈过来,却像是撞在铁板上一样,被震得
连退数步。 他尖利的脚爪扣住地面,将地毯撕得稀烂,露出地毯下白玉般的石板。
兽蛮首领排众而出。 兽蛮人身形本就高大,那名首领比寻常兽蛮人还高出半头,寒
风吹过,他浓密的长发像狮鬃一样浮动起来,露出半边仿佛被烈火焚烧过的面孔。 他
左脸只剩下干瘪的肌肉,一只眼睛荡然无存,只有扭曲变形的眼眶空荡荡地张开。
“兀那汉子。”他胸腔起伏着,发出闷雷般的声音,“你很强大。如果吃掉你,我会
变得更强大。”
周围的兽蛮人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似乎盯着一盘美味一样盯着赵充国。
赵充国扭了扭脖颈,颈骨发出几声脆响,“我瞧你这模样,像是被人逮住丢到锅里过
?让我猜猜,是红烧狮子头吧?”
几名来自车骑将军府的军士放声大笑。
古格尔獠牙咬紧,仅剩的一只眼睛中露出寒光。
张恽尖声道:“天子灵寝就在此地!只要吃掉天子的尸体,你就能得到真龙的力气!”
古格尔舔了舔嘴唇,“那个天子最宠爱的妃子很美味,口感就像小羊羔一样鲜嫩,可
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皇帝是真龙,皇后才是真凤。”张恽叫道:“你先把天子吃了,再去吃掉皇后,正
好凑够一对。”
赵充国脸上的刀疤跳了跳,狞声说道:“人肉有什么好吃的?”他挑了挑下巴,“那
厮不男不女,吃起来才别有风味。你瞧那屁股蛋子,啧啧……不来块后臀尖尝尝?”
张恽躲在一名兽蛮武士背后,伸着脖子叫道:“赵充国!你少挑拨离间!”
“啊——呸!”赵充国一口唾沫飞出数丈的距离,全啐在张恽脸上,一点都没浪费。
大冷天的,冷不防被人洗个脸,张恽不禁呆若木鸡,傻了半晌才狼狈地提起衣袖,一
边在脸上使劲擦着,一边尖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古格尔拿出一起巨斧,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斧轮劈开空气,发出低沉的呼啸声。
赵充国双手握住刀柄,长逾六尺的刀身斜斜指向地面,他微微伏着身,腰背绷紧。
忽然地面一震,一条身影从天而降。 那人重重落在地上,双脚落处,坚硬的汉白玉
石阶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纹,冰裂般朝四处蔓延。
“赵长史,给我个面子。”程宗扬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一场我跟他打。”
赵充国伸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面的裂纹,然后咧开大嘴,“老五,这就是你说的
那个程哥儿?有两下啊。”
卢景一身破衣,乞丐一样靠在金镶玉嵌的蟠龙柱上,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捏着炒熟的
黄豆,边吃边道:“废话,我们孟老大一手调教出来的,还能差了?”
“云大妞!云大妞!”赵充国扯开喉咙道:“你老公来了!”
云丹琉玉脸通红地走出来,厉声道:“赵充国!你放什么屁呢!”
赵充国眨巴眨巴眼,“老五,不是你说的吗?”
“孙子!你就害我吧!”卢景把破碗一揣,缩到柱后,“我啥都没说!”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兽蛮首领,“天子的宠妃很好吃吗?”
古格尔独眼微微眯起,狐疑地打量着他。
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怎么从大草原活下来的?”
古格尔独眼爆出一丝精芒,他巨大的鼻腔抽了抽,沉声道:“我闻到过你身上的气味
——是太阳的味道。”
程宗扬足尖一挑,勾起一柄佩刀,握在手中。 那柄佩刀是王子方所用的汉军制式环
首刀,虽然比寻常战刀更精良一些,但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可握在程宗扬手中,仿
佛有无数细微的光点从刀柄往刀尖流动,原本平淡的刀身越来越亮,仿佛一轮太阳撕破
夜空,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古格尔仿佛被勾起以往惨痛的回忆,独目越眯越紧,脸上被火烧过的伤疤无法抑制地
抽搐起来。
“都死了……都死在大草原的太阳下面……整个草原都被掀起一层,连地下的沙子都
被烧焦了……部族中无论最勇敢,还是最强壮的武士,都被烈日烧成焦炭,用手一摸就
变成灰……帝国的信使把我从沙子下面挖出来,送回部族。从那时起,我就害怕见到太
阳,怕它喷出火焰,把我们全都烧成灰……”
古格尔狰狞地笑了起来。 他嘶哑着喉咙道:“吃了你——我就会获得太阳的力量!”
巨斧卷起大片风雪,呼啸而下。 程宗扬双手握住刀柄,丹田气轮疾转,一直作为压
箱底的九阳神功全力爆发,刀身带着耀眼的白光迎向巨斧。
刀斧相交,长刀的亮度猛然跃升,犹如一轮太阳,放射出万丈光芒。
“轰”然一声巨响,青铜打制的巨斧整个崩碎。 古格尔双手虎口迸裂,大拇指折断
一样向后翻去,他狮鬃一样的浓发仿佛被烈火焚烧一样焦枯弯曲,胸口的护心铜镜布满
裂纹,一块一块掉落下来。
兽蛮首领向后弯曲的腿关节从中折断,向前跪倒在地。 以两人站立的位置为圆心,
周围数十丈范围内的积雪瞬间消融,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赵充国张大嘴巴,半晌才道:“云妞,你这老公可不止两下子啊……”
云丹琉羞怒地啐了他一口,却又忍不住心底的骄傲。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家男人
,心底暗道:这家伙果然是个卑鄙小人,连床都上了,居然还藏私! 这手功夫从来都
没露过。
整个含光殿仿佛由夜转昼,宫殿上高耸的金凤,屋脊矗立的海马、獬豸,檐角悬挂的
铜铃,虹桥飞廊,玉砌雕栏,无不沐浴在阳光下,一时间寒意尽去。 连金蜜镝也走出
大殿,凝视着场中的年轻人。
刀身的光芒渐渐收敛,程宗扬的头冠和束发的丝带全部崩碎,额角那处伤疤红得像要
滴血一样。
也难怪众人震惊,这一击远远超出了程宗扬如今的境界。 他两日来吸取的死气都积
蓄在丹田和经络之间,在这一击中尽数释放,如果不是他境界不够,根本无法驾驭如此
庞大的真气,绝大部分都流失在天地间,化成光热白白浪费,面前的兽蛮首领早就被烧
成一团灰了。
饶是如此,程宗扬展露的修为已经有足够威慑力。 剩下的兽蛮武士在强光下面露惊
恐,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程宗扬把刀尖抵在古格尔唯一完好的眼睛上,“最后一个问题,那个信使是吕冀还是
吕巨君派去的?”
古格尔口鼻中淌出鲜血,他张开嘴巴,发出几声低吼,却再吸不进一口气。
那些兽蛮武士也发出几声低吼,慢慢向后退去。 他们越退越快,然后奔跑起来。 其
中几名甚至变身成野兽,跃上屋脊,不多时便消失在黑暗中。
古格尔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身体慢慢倒下。
程宗扬低声道:“这一刀献给师帅。”说着刀光一闪,仍然带着余温的刀身穿透了兽
蛮首领的胸膛,将他钉在地上。
古格尔呼出最后一口气,胸膛凹陷下去,再没有一丝气息。
场中只剩下一名幸存者。 张恽哆嗦着跪在地上,他双眼被强光刺激,泪流满面,裤
裆湿漉漉的一大片,不知什么时候给吓尿了。
程宗扬淡淡道:“那个信使不会是你吧?”
“不是我!不是我!”张恽哭叫道:“是颍阳侯的门人!”
吕不疑? 程宗扬心下冷笑一声,真好,这下有理由对吕氏斩草除根了。
“昭仪什么时候被他吃了?”
“不是!不是!我骗他的!他吃的是个宫女!”
“昭仪呢?”
“在襄邑侯府!她还活着!还活着!”
…………………………………………………………………………………
“兄弟,忍着点。”
王孟撕开一幅为天子挂孝的白绫,将王子方断臂扎紧,然后用牙齿熟练地打了个结。
赵充国蹲在旁边,一边帮他按住伤处,一边啧啧赞叹道:“大兄弟,这手艺不错啊。”
“那可不是?”王孟牛逼哄哄地说道:“我们大汉游侠跟你们朝廷军官不一样,吃顿
饭都能动两回刀子!天天打打杀杀,玩的就是刀头舐血!什么缺胳膊断腿,我可见得多
了……针呢?”
“这儿呢!这儿呢!”
这里是妃子的寝宫,不缺针线,赵充国早已找好针匣,翻开捻了一根细针给他。
王孟接过来,一手拿着丝线,眯起一只眼睛,认好了针,然后捏住王子方胸前的伤口
,眼也不眨地在皮肉上飞针走线。
赵充国两眼火热,“大兄弟,你还会绣花呢?”
“这算什么?上回有个二货,喝醉了要上山日虎,反过来被老虎给日了,那脸撕得跟
布条似的,最后还是被我给救回来了。”王孟吹嘘道:“我这手艺可是打小练出来的,
正经的童子功!”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赵充国亲热地说道:“有没有兴趣投军?我们军中就缺你这
号人才,哎哟,瞧这扎的细致劲儿,跟娘儿们似的。”
“你才娘儿们似的!”
“得得得,哥哥说错话了,说错了。”赵充国道:“你这脾气很暴躁嘛,正适合投军
啊。”
“当官老爷?老子没兴趣!”
“你可以当个好官嘛。就跟哥哥我一样,靠俸禄吃饭,靠战功升官,一辈子不欺负穷
人。你想想啊,世上官就这么多,多一个好官,不就少一个坏官吗?”
这边赵充国挥舞着小铁铲,使劲挖郭解的墙角。 另一边云丹琉也被程宗扬追上,被
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破私情,豁达如云大小姐也吃不住。 如果不是卢景逃得太快,起
码要把他砍成七块才能泄愤。
云丹琉冷着脸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你的。”
云丹琉翻起眼睛,看着头顶的藻井,不屑地说道:“我还用你看?”
“我一听说你来昭阳宫增援,当时就慌了,一口气从长秋宫跑过来。”
“老实说!”云丹琉沉下脸,“你还有多少底细瞒着我?”
程宗扬愕然道:“哪儿有?”
“还在装!”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前跟我过招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心里笑
话我呢?太卑鄙了!”
“这都是误会。”
“哈哈。”云丹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真的!”
“我是瞎的吗?你刚才那一刀,是什么功夫?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呢?是不是觉得我
不配跟你过招啊?程少主?”
云丫头最在意的原来是这个,以为自己以前是跟她假打。 那怎么可能? 自己多少次
连命都险些丢了。
程宗扬低声道:“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从来都没跟人说过。”他戒备地看了看四周,
然后一脸神秘地招了招手。
云丹琉附耳过去,程宗扬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九阳神功。师帅亲授的绝学——必
须连御九女,才能施展出来。哎哟!”
云丹琉狠狠踩了他一脚,“以为我没听说过太乙真宗的九阳神功吗?连御九女?你昨
天竟然搞了九个!”
第七章十一月初八。 寅时。
南宫。 昭阳宫。
天子灵柩仍停放在含光殿内。 为帝王准备的金缕玉衣早已制作停当,可惜天子尸骨
未寒,各方就打成一锅粥,尸身上只盖了一幅白布了事,连寿服都附之阙如。
殿内除了金蜜镝等人,还有一些侥幸生还的宫人,甚至有些从其他宫苑躲避乱军逃奔
而来的。 天子的亲眷都避往长秋宫,这些宫人不敢出去,于是都被留在殿内守灵,天
子身后之事倒也不显冷落。
只不过这么多人里面,除了金蜜镝之外,连一个有份量的人都找不出。 那些本该在
灵前哭嚎的诸侯、外戚、大臣们,把天子扔在脑后,自顾自在宫内打得不可开交。 刘
骜死后有灵,想必也不能瞑目。
程宗扬在天子灵前三跪九叩,致礼尽哀。 他倒不是愿意给这死鬼天子磕头,纯粹只
是给金蜜镝面子,免得因为一点礼法上的小事,跟这位老臣起什么纷争。
殿内护卫多是金蜜镝府中的亲随,他们和赵充国一样,在沙场拼杀多年,无不战功累
累。 一个六百石的大行令,还真没被他们放在眼里。 但程宗扬刚才显露出的修为,让
他们无不刮目相看。 此时再面对这个公子哥儿似的小官,众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程宗扬站起身,对金蜜镝道:“金车骑,宫中如今兵荒马乱,连兽蛮人都来了。以我
们的兵力,长秋宫与昭阳宫两头实在难以兼顾,依我看,不如移灵到长秋宫。”
金蜜镝沉默许久,程宗扬道:“事不宜迟,请将军早作决断。况且——霍大将军已经
奉长秋宫诏令,入宫勤王。白虎门那边还要将军主持。”
“羽林?”
“正是。霍大将军约定寅时入宫。眼下只有不到一刻钟了。长秋宫的情形将军是知道
的,除了将军,外臣中官职最高的就属我了。羽林天军是天子御卫,怎么也不可能听我
这个六百石的大行令指挥。倒是吕氏诸人位高权重,若是没有将军坐镇,单靠那些兵丁
,只怕出来一个吕冀,就能把他们斥退。”
程宗扬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一片大乱。 接着赵充国快步进来,“是刘建的乱军,他
们丢了崇德殿,逃到此处。”
“金车骑!”程宗扬叫道:“不能再等了!”
金蜜镝走出大殿,只见刘建的部属正乱纷纷涌进昭阳宫。 他们显然刚吃了一场大亏
,随扈的军士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刘建本人也丢了天子车驾,在家臣的扶携下徒步
赶来。
程宗扬一眼看到齐羽仙,上前毫不客气地说道:“这就是你们吹嘘得能顶两个时辰?
我看再晚点就只能给你们收尸了。”
齐羽仙道:“棋至中局,谈何胜负?眼下便论输赢,为时尚早。”
“死鸭子嘴硬。”程宗扬指了指溃兵,“这就是你们所有的底牌了吧?再输一把,你
们仙姬连裤子都没了。”
齐羽仙气定神闲地说道:“既然公子目光如炬,不知可曾看到太子妃和屯骑军呢?”
行了。 知道他们手里的底牌了。
“按咱们约好的,白虎门和玄武门交给我们,剩下两个门你们可看紧了。万一被鱼跑
了,可别怪我们。”
“公子只须小心自家门户便是。”齐羽仙微笑道:“代我向定陶王问好。”
“少来威胁我。定陶王一根汗毛你们都摸不着。”程宗扬道:“昭阳宫给你们,天子
的灵柩我要运走。”
“莫非公子还怕我们戮尸不成?”
“说真的,别说戮尸了,就算你们把他拉出来鞭尸我都不在乎。问题是刘建那疯子,
什么事干不出来?他真要干出点什么,别人我说不准,金爷立马就得翻脸。这后果你担
得起吗?”
齐羽仙盯了他半晌,然后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刘建走到殿前,看着阶上的金蜜镝,眼中疯狂的杀意一闪而逝,然后哈哈哈大笑,朗
声道:“金车骑连日守护天子灵寝,功劳卓著!朕……”
没等他说完,赵充国便扯着喉咙道:“东阁这破地方易攻难守,兵法上叫死地!你们
得去西阁啊!那边的凉风殿三面临水,只要一队人马就守得稳稳的。别说老赵没提醒你
们,打仗讲的是兵贵神速!再耽误可来不及了。”
刘建说了一半的话被堵了回去,可再一想,这粗胚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 东阁有什
么好的? 不就那个死鬼的尸首吗? 西阁三面临水,易守难攻,才是帝王之资。
他拔出天子剑,叫道:“诸将士听令!全军赶往西阁!”
听到号令,负责断后的苍鹭脸颊抽搐了几下,但他麾下的乱军一路逃蹿,此时都成了
惊弓之鸟,闻声立刻折而向西,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苍鹭只好把手中的雇佣兵集中起
来,压住阵脚,随之缓缓西撤。
金蜜镝终于下了决断,“老夫即刻前往白虎门。充国,天子灵柩不可妄动,你……”
赵充国兴高采烈地叫道:“让我上阵杀敌?哈哈哈哈!立功的时候到了!老赵闷得骨
头都快生蛆了,好不容易撞上这个机会!将军放心!谁也别想挡住我升官发财!”
程宗扬仔细看了赵充国几眼,他原来觉得这货是个肠子直来直去的粗胚,可琢磨一下
,他两次强行插口,可都不简单。
赵充国第一次强行打断刘建,是刘建张口说出了“朕”字,接下来不管他再说什么,
金蜜镝都不会答应他以天子自许。 事关帝国正统,双方都没有妥协的余地,一旦争执
起来,总有一方无法下台。 赵充国大咧咧地一插口,把双方可能出现的争执化解于无
形,又给刘建指了条路,免得双方待在一处,再引发什么预料之外的冲突。
这一次打断自家主官,明显是因为金蜜镝有意让他留守。 赵充国抢先一步表明立场
,又扯出升官发财的大旗,让金蜜镝也不好拒绝。
果然,金蜜镝也没办法说什么,只好斥道:“你这个惫赖货!”
赵充国嘿嘿一笑,“反正我就跟着将军。将军去哪儿我去哪儿。”
金蜜镝只好重新指了几名手下看守天子灵枢,然后与程宗扬、云丹琉、王孟等人前往
长秋宫。 至于卢景,这会儿早就没影了。
刚走到阿阁,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那声音并不高,但极为密集,就像无数
身形沉重庞大的长蛇在雪地上穿行,发出的沙沙声。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扭头
往白虎门看去。
…………………………………………………………………………………
吕淑被一帮子侄气得发昏。 自己的卫尉军这回大丢颜面,就算事态平息,将来引罪
革职也是免不了的。 卫尉军这滩烂泥他是扶不上墙了,既然无计可施,索性死猪不怕
开水烫,躺倒等着挨捶吧。 他也不白费力气攻打什么长秋宫了,只要守住白虎门就行。
刚交寅时,宫外蓦然响起一片密集的声音。 正在门楼内昏昏欲睡的吕淑猛得惊醒过
来,“什么东西?”
有眼尖的已经看到外面的情形,叫道:“是骑兵!”
吕淑心头一紧,“哪里来的骑兵?”
“是羽林!羽林天军!”
吕淑快步走到城垛处,只见门外一队人马正疾奔过来。 此时正是一天中夜色最深的
时候,那队人马却没有打火把,黑暗中只隐隐约约看到马匹的轮廓,最为醒目的是他们
头盔上飘扬的白翎。
上千骑兵同时出动,却听不到丝毫人声。 军士们投下照亮的火笼,才发现那些羽林
精锐兵甲俱全,而且每人口中都咬着一根箭矢。
吕淑顿时打了个激灵,衔枚疾进! 这是汉军标准的夜袭战法。 再仔细看时,那些战
马四蹄都包了稻草,一来防滑,二来也把可能发出的声音降到最低,以至于羽林军已经
兵临城下,守军才听到动静。
吕淑嘶声叫道:“戒备!戒备!”
一名吕家子弟伸头往外张望,一边道:“羽林军……应该没事吧?”
“你傻啊!”吕淑都快哭出来了,“马裹蹄,人衔枚——难道他们是来跟你玩的吗?”
“没事,没事。”那名吕家子弟宽慰道:“宫门关着呢。”
吕淑心里这才塌实了些。 眼看羽林军的骑兵已经驰近城门,吕淑伸长脖子叫道:“
来者何人?奉何诏令?”
一名手持长矛的少年纵骑而出。 借着门楼上的灯光,吕淑看清他的面孔,不由心头
一颤,勉强笑道:“原来是霍少,哈哈,不知……”
霍去病微微笑了一下,接着猿臂一展,长矛呼啸而出。
一瞬间,吕淑似乎有种错觉,那柄长矛好像根本没有飞出,而是在空中闪了一下,便
直接出现在了自己身前。 从城上到城下将近六丈的高度,好像被人抹掉了。
长矛破开吕淑胸前的护心铜镜,撕开皮甲,透胸而过,“咚”的一声,重重刺进吕淑
背后的柱子中。
接着一名大汉拨步上前,他挥舞着一柄长近丈许,宽如人身,厚宽却极薄的巨剑,往
城门中间奋力一劈。 木屑纷飞间,两道足有半人粗的门闩被生生斩断。
卫尉军的士卒只下了两道门闩,没有用上顶杠,被这一剑劈下,城门顿时洞开。
城上的卫尉军已经乱成一锅粥,他们在宫中养尊处优多年,面对如狼似虎的羽林精锐
,根本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更何况卫尉军已经打了两天仗,敢战之士早已折损一空,
剩下的也疲惫不堪,羽林军破门而入时,许多人还在睡梦中。 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羽
林军就攻占了白虎门。
但紧接着,羽林天军就遇到一块硬骨头。
左武第二军赶到之前,长水军作为平叛军的主力,与同属北军的中垒、虎贲诸军血战
竞日,七百人的长水军此时还能作战的只剩下一百余骑。
左武第二军赶到后,刘建军一战溃败,平叛军挟胜进逼崇德殿,长水军则留在阿阁休
整,同时配合卫尉军作战。
白虎门的骚乱传来,长水军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仅存的一百余人全部上马,在阿阁前
排列成一个锐利的锋矢阵型。
羽林军留下部分士卒控制放弃抵抗的卫尉军,其余军士则在霍去病的带领下踏冰而来
,将这支残军团团围住。
长水军是汉军中唯一一支由胡人组成的骑兵,作战极为骁勇,面对兵员整齐的羽林天
军也毫不示弱。 尤其是此时陷入绝境,从上到下都有了必死之心,一旦交锋,必然是
一场血战。
已经胖出圆脸的高智商被裹在军中,紧贴着他的老相好冯子都,富安和刘诏犹如哼哈
二将,跟在衙内的马屁股后面。
高智商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攻下白虎门,吐掉口中的箭矢,他便嚷道:“打啊!怎么
不打呢?他们就这么点人马,赶紧弄死拉倒!”
“说得轻巧。”冯子都两眼紧盯着长水军,小声道:“这鬼地方全都是冰,战马根本
跑不开,只有他们待的那片清理过。我们要想杀过去,就得下马,变成步兵再跟那帮胡
人骑兵打。那不是白吃眼前亏吗?”
“兵贵神速啊,大哥。这么拖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就这么点人,堆也堆他们了。”
“别作声,听霍少的。”
霍去病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长矛,一边策骑缓步而行。 他进攻之前就听说宫中已经冰
封,但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 此时温度正低,坚冰远未到消融的时候,整个阿阁广场
冻得像一面镜子一样,饶是坐骑的四蹄上都包着稻草,行走时也得小心翼翼。
而长水军休整时,在殿前生了几堆火,清出一片空场安置马匹,倒是不影响战马行动
。 要歼灭长水军这点人马并非难事,长水军再狠也是久战之余的残兵,问题是自己准
备付出多少代价? 整个羽林天军也才一千余人,在此地就折损两到三成,后面也就不
用打了。
霍去病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朝冯子者略一示意。
冯子都心下会意,上前道:“奉大将军令!天子驾崩,逆贼作乱,羽林天军奉诏入宫
平叛!各色人等,一律听从节制,违命者格杀勿论!立即放下刀枪,饶尔等一死!”
过了一会儿,一名胡人道:“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一怔,这种节骨眼儿上,长水校尉吕戟居然没影儿了? 他倒不知道吕戟一进
长秋宫就没能出来,而且以后也不会出来了。
“霍大将军的军令,你们也不听从吗?”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主将不在,你们就找个能管事出来!”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费尽口舌,可无论他说什么,那些胡人都只回复一句: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忍不住道:“你们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还要再说,被霍去病伸手拦住。
“下马!”
羽林军士卒闻声跃下坐骑,各自握紧兵刃,准备与长水军厮杀。
血战一触即发,高智商忽然叫道:“师傅!”
霍去病皱了皱眉,扭头看时,目中流露出一丝喜色。
与此同时,那名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的胡人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跪在雪地中,额头
贴着地面,字正腔圆地叫道:“车骑将军!”
一个高大的身影踏雪而来。 金蜜镝走到阵前,吩咐道:“羽林军奉命平叛。你们把
刀枪都收起来。”
“是!”
长水军的士卒收刀入鞘,然后跳下马,站成一排。
“还能打吗?”
“能!”
“那好,你们也加入平叛一方,听霍少将军节制。”
“是!”
那名胡人丢下佩刀,徒手走到霍去病马前,单膝跪地,“遵霍将军令!”
“将能战者编为一军,随我出战。”
那名胡人立即整编部属,与羽林军一起行动。
霍去病笑道:“多亏金车骑出面,兵不血刃就收服了长水军。”
金蜜镝道:“若不是程大行诛杀吕戟,长水军群龙无首,岂能一言而服?”
“程大行,”霍去病抱拳道:“久闻大名!”
程宗扬笑道:“贼名不足挂齿。在下见过霍少将军。”
“程大行的大名这两日可是如雷贯耳。”霍去病指着高智商道:“你这位门下当真是
口舌如剑,差点儿把我活活说死。整个羽林军都让他煽动得群情激愤,恨不得立即冲进
宫里为天子报仇。我只好把他关了起来,免得惹出事端,程大行不会怪我吧?”
高智商道:“我说怎么昨天就给我给一支箭,让我咬着,还哄我说马上要出兵,才衔
枚的。原来是堵我的嘴啊?霍少,你这可不厚道!昨日许你的美人儿,必须要减半!”
霍去病哈哈大笑。
寒风吹过,一股血腥气息飘来。 金蜜镝望着白虎门,眉头皱起。
白虎门内,卫尉军残存的士卒一律被收缴武器,神色惊惶地跪在地上。 数十名羽林
军士卒拿着刀枪在旁看守,另有几名军中的书吏拿着简牍、帛书逐一核对身份。 不时
有人被军士们拖出,当场斩下首级。
那些羽林军下手毫不留情,任何人稍有异动,立刻加以屠戮。 卫尉军一众士卒看得
清楚,被拖出斩首的全是吕氏族人,偶有几个异姓,也是与吕氏关系密切的孙氏等外戚
一系。
等金蜜镝赶到时,卫尉军所有的吕氏族人都被斩杀得干干净净,数十颗人头丢在雪中
,堆得像小山一样。
霍去病道:“这些人甘心从贼,死有余辜。”
程宗扬暗赞一声:干得漂亮! 如果把这些人头筑成京观,送到永安宫请太后观摩,
那就更好了。
金蜜镝在那些军士中看了一圈,然后道:“伏无忌!”
卫尉军仅剩的一名军司马趴在地上,颤声道:“末将在。”
“你带领剩下的人去上林苑打扫宫殿,限日出之前赶到。如少一人,唯你是问!”
伏无忌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这下是死不了了,大声应道:“是!”
霍去病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姜还是老的辣。 卫尉军还剩下近千人,虽然斗志全无,
到底还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这些人不可能全部杀光,但要留在此地,既要派人看
守,还要担心他们会不会暴动。 金蜜镝把他们贬到上林苑,既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也
把这些不安定因素彻底驱出洛都城,免去了后顾之忧。 有仁有义有智有谋,难怪自家
族兄对他总是高看一眼。
…………………………………………………………………………………
吕巨君带领左武第二军拼命扑救,大火终于没有烧起来。 但主力也因此滞留在崇德
殿,失去了除掉刘建一党的良机。
等廖扶重新整好军阵,白虎门的惊变已经传来。
江充怒道:“霍子孟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太后!”
廖扶冷静地说道:“事不可为!请主公立即移师玄武门,据守北宫。”
“不妥!”许杨道:“若此时退守北宫,建逆与霍子孟相互勾结,必定死灰复燃。当
趁其立足未稳,挥军反击。”
吕奉先道:“我来当先锋!”
廖扶道:“霍子孟有备而来,我等已失先机,还请主公三思。”
许杨道:“别忘了白虎门除了卫尉军,还有长水军,若我等弃之不顾,只一味北逃,
等若少了一臂。”
廖扶道:“唯有夺下玄武门,我军方可立于不败之地,眼下即便壮士断腕,也在所不
惜。”
吕巨君沉吟片刻,然后道:“奉先,你带一队人马去玄武门。把守门的乱军逐走便是
,不必恋战。其余人等,随我去白虎门。”
眼下实在不是分兵的好时候,但主公心意已决,廖扶也无可奈何。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羽林军涌入白虎门的同时,一群只配着胸铠的隶徒也登上玄武
门,接替下神情惊惶,士气低落的刘建军。 为首的董卧虎头缠白布,身披孝服,手下
的隶徒同样为天子披麻戴孝。 这也是十余支先后投入宫中血战的军队中,唯一一支知
道要为天子戴孝的。
朱雀门下,已经休整了一日的屯骑军披好甲胄,整齐地列成战阵,开始向南宫中央进
发。 作为刘建军最后的底牌,这支屯骑军编入了大量北军残余的精锐,人数也膨胀至
千人。
胜负的天平从这一刻开始倾斜。
…………………………………………………………………………………
十一月初八,寅时二刻。
卫尉军在伏无忌的带领下,冒雪往上林苑走去。 能够捡回一条性命,已经是侥天之
幸,眼前的风雪实在算不了什么。 甚至不少人都在为能够摆脱宫中的乱局而暗中庆幸。
长水军全部编入羽林军,双方一同穿过阿阁,向东挺进。 就在广场边缘,长秋宫东
南角的位置,他们与闻讯来援的左武第二军撞了个正着。
两军狭路相逢,迅速摆开阵势。 左武第二军沿永福门摆成利于防守的圆阵,羽林天
军则在广场边缘摆出一个富于攻击性的多路突起阵型。
“皇图天策……”廖扶心下默念着这个名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冯子都心情有些激动,大战在即,霍少竟然把全军的指挥权交给他,自己率领抛下重
甲的长水轻骑,从侧后方出击,大范围迂回至吕氏军背后。 只要自己能顶住一刻钟,
霍少就会从敌军背后出现。
“来吧!”冯子都心里默默念着,同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就在这时,长秋宫东南角的承恩楼上,有人尖声叫道:“姓蔡的!你这个永安宫的走
狗!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你可知罪吗!”
众人齐齐扭过头,只见楼上十余名内侍举着火把,照得灯火通明。 一名貂尾金珰的
中常侍捆得像粽子一样,绑在一根柱子上,身下堆满木柴。
那名中常侍毅然决然地昂起头,高呼道:“我蔡敬仲——对太后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
蔡敬仲生怕别人看不见听不清,不但自报家门,而且气贯丹田,叫得连两里外都能听
见。 一群栖在枝头的乌鸦被惊得飞起,在众人头顶一边盘旋,一边“嘎嘎”乱叫。
“好啊!你个姓蔡的!我看你是死不悔改了!”一名胖大的内侍挽起袖子,高声叫道
:“打!打他个满脸开花,看他还嘴硬!”
说着那名太监劈手一个耳光,扇在蔡敬仲脸上。 周围的内侍蜂拥而上,对着蔡敬仲
拳打脚踢,火光下犹如群魔乱舞。 一时间,清脆的耳光声响彻云霄,众人听在耳中,
都觉得脸上作痛。
等那帮内侍停下手,蔡敬仲一张脸已经被打得跟血葫芦一样,根本看不出眉眼。
一名内侍阴声怪气地说道:“姓蔡的,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你说一句:从今
往后与永安宫恩断义绝,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蔡敬仲怒目而视,然后一口血沫喷在那名内侍脸上,“我蔡敬仲——生是永安宫的人
,死是永安宫的鬼!想让我背叛太后?做梦!”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一名内侍拿起铜壶,朝蔡敬仲兜头浇下,“嘴硬是吧?
我看你还能硬多久!闻出味儿了吗?这是灯油!”
蔡敬仲嘶声道:“我蔡敬仲就是化成灰!也绝不背叛太后!唔,咕嘟……咕嘟……”
那太监把油壶塞到蔡敬仲嘴里,狠狠灌了几大口,然后从头到脚将他淋了个通透。
“你们都看清楚了!”一名内侍对着下面兵锋相对的两军叫道:“这个蔡敬仲,心甘
情愿当永安宫的走狗!如今又混到我们长秋宫来!被我们当场抓到!列祖列宗庇佑!谁
敢跟我们作对!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蔡敬仲双目含泪,沙哑着喉咙道:“太后!你的大恩大德,奴才只能来世再报了!下
辈子奴才还要给你当牛作马!别了!永安宫!别了!太后!啊……”
大火猛然升起,吞噬了绑在柱上的身影。 惨叫声不断传来,在数千人的仰望下,那
名来自永安宫的中常侍在火中痛苦的挣扎着,直到一动不动。
除了程宗扬,在场的人无不是一脸震惊,连吕巨君都有些恍惚,没想到蔡敬仲此人竟
然如此忠义,自己倒是错怪了他。 看着看着,那个火中的身影仿佛越发高大,就像一
支火炬,照亮了前路……“妈的!”程宗扬冲着那帮内侍怒骂道:“承恩楼都烧着了!
你们还不赶紧救火!”
第八章大火熊熊燃烧,将半个承恩楼与蔡敬仲的尸身一同化为灰烬。
没等火势熄灭,一名绣衣使者便立在左武第二军阵前,眼含热泪,振臂高呼道:“为
太后尽忠!为蔡常侍报仇!”
对面羽林军中,一个小胖子双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当永安宫的走狗!这就是你们
的下场!快放下刀枪!弃暗投明!”
“不用跟他们废话了!杀!”
“杀!”
两军狂呼着冲杀在一起,在永福门前展开了生死搏杀。
左武第二军是能耐苦战的边军,而羽林天军则是父兄战死疆场的羽林孤儿,出身于军
伍世家,对天子忠心耿耿。 双方的对战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羽林天军的攻势一浪猛
过一浪,左武第二军也寸步不让。 太后还政之前,左武第二军的军费一直由内府支出
,可以说是吕氏豢养的私军,对太后的忠诚度极高。 否则吕巨君也不会万里迢迢把左
武第二军调回洛都。
刘诏守着自家衙内,寸步不离,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是宋国禁军的高手,对军务也
极为留心。 此时亲眼目睹汉军作战,不由自主地拿宋军与这些虎狼之师相比较。 宋军
的优势在于军械比汉军更精致,种类也更丰富,宋军通常配备的兵器中,单是佩刀就有
八种。 而汉军的制式佩刀唯有环首刀一种,所有的战刀均是从刀柄到刀身一体铸成,
份量相差无几,不尚华丽,只讲究实用。 不过除此之外,几乎任何一个环节汉军都完
胜宋军。
无论是军士的士气、战斗意志,还是搏杀能力,汉军都全面领先宋军。 眼下对战双
方总计不过两千余人,刘诏置身其中,却仿佛正经历一场数万人的大战,到处都是刀光
斧影,血肉横飞。 更可怕的是,两军都不是一味猛打,而是根据瞬息万变的战局不断
进行调动,或是突进,或是撤退,或是分割,或是合围,在局部形成以多胜少的局面。
双方的指挥官把地形、风向、气温各种因素全部计算进去,刘诏单是用眼睛去看,都
觉得目不暇接。
如果是宋军,无论面对双方哪一支,都是溃败的局面。 即使上四军也讨不了好,除
非兵力超过三倍以上,才有一搏之力。
幸好宋军有神臂弓。 刘诏庆幸地想道:倚仗神臂弓的犀利,宋军能够稳住快速稳住
阵脚。 然后——然后就结寨! 依靠寨墙坚守。 无论如何,绝不能与汉军野战。
至于汉军的射手……刘诏忽然想到,射声军哪里去了?
刘诏正在疑惑,战场两翼出现了几列模糊的身影,渐次合拢。
刘诏猛然发现,羽林天军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拖成一条长蛇。 最前面的已经攻到永福
门。 过于漫长的阵型使羽林军两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软肋,此时侧翼暴露在射声军的
射程下,长蛇阵顿时显得十分脆弱。
“不好!”
刘诏心下叫了一声,刚要开口提醒,还未排成阵型的射声军忽然大乱,一支轻骑犹如
有鬼神相助,冒着漫天风雪,千钧一发之际从射声军背后扑出,瞬间将那些射手的队形
撕成碎片。
快速机动的轻骑对上缺乏保护的弓手,胜负毫无悬念,霍去病根本没有理会两翼的混
战,带着几名马速最快的亲随,直接扑向吕巨君所在的中军。
听到背后的喊杀声,廖扶握着令旗的手掌僵了片刻,周围的温度仿佛瞬间剧降,其寒
彻骨。
他扪心自问,对霍去病已经重视到十二分,即使对面羽林天军的指挥一板一眼,中规
中矩,并没有显示出过人的机变,廖扶也不敢稍有松懈。
皇图天策,骑兵第一,岂会是易与之辈?
直到此刻,廖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对手。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大战关头,这
位霍少竟然敢弃主军于不顾,反而亲自带着一班人马,毫无征兆地迂回到己方后方,展
开突袭。
真不知道霍少是单纯的运气好,还是对战机的把握有着超乎常人的精准。 他迂回到
位的一刻,正是射声军即将投入战场的一刹那,他若来的早一步,射声军还没有出动,
完全可以原地据守,避开突袭。 他来的晚一步,射声军已经布好阵型,以他们的箭术
,必定会给那些连甲胄都抛弃掉的轻骑带来巨大杀伤。 可霍去病偏偏来的不早不晚,
就像踏着鼓点一样,在最合适的时机,最合适的位置给了射声军致命一击。
为了保护弓身和弓弦,弓手们通常都是在临战前才上好弓弦。 结果那些轻骑杀来时
,射声军的士卒们连弓弦还没有上,几乎是手无寸铁,就陷入了灭顶之灾中。
更大的危机则在于中军。 左武第二军的主力大都投入正面战场,吕巨君远在阵后,
身边只有十几名护卫。 结果敌军从背后出现,原本最安全的所在转眼间成为最致命的
险地。
唯一能让廖扶庆幸的是,霍去病率领的轻骑大部分都去追杀射声军,身边只有七八骑
的样子。 吕巨君身边的护卫足有他两倍之多,而且都是精锐。
廖扶双眼四下转动,迅速观察战局的变化。 眼下已经不可能在此地决胜,只能先护
着巨君主公脱离战场,收拢军队,设法夺下玄武门,与北宫的守军相互呼应,再来对付
这些叛军。
霍去病手持双矛,战马冲开风雪,朝着中军战旗的位置呼啸而至。
守在吕巨君身边的许杨连声下令,两名骑卫拔出佩刀,一左一右夹击过去。
双方交错而过的瞬间,一名骑卫从马上站起身,双手握刀,朝霍去病脖颈劈去。 刀
锋落下,他眼前忽然一花,手持双矛的少年仿佛凭空消失一样,眼前只剩下一具马鞍。
惊愕间,那名护卫已经来不及变招,战刀扫过空鞍,徒劳地劈了个空。
刀锋掠过,一支长矛毒蛇般翻出,从那名骑卫腋下猛然刺入。 血花绽放,在纷飞的
大雪中四溅开来。
另一名骑卫看得清楚,同伴刚一出刀,那少年就甩开一侧马镫,身体完全倾斜到坐骑
另外一侧。
镫里藏身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能,以骑术见长的越骑、屯骑诸军几乎人人都会。 但
那名骑卫从未见过有人把镫里藏身演绎得如此出神入化。 霍去病双手各持一矛,身体
缩成一团,单靠脚下一只马镫支撑。 那名骑卫一刀劈空,身前空门大露,轻易就被对
手刺中要害。
霍去病长矛一击即收,那名骑卫打着转从马上跌落,鲜血洒了满地。
另一名骑卫双手举起马槊,尺许长的槊锋笔直刺向对手的胸口。
霍去病横过左手的长矛,似乎想要挡格槊锋。 那名骑卫面露狞笑,到底是公子哥儿
,有一点马上功夫就以为天下无敌了。 槊重矛轻,他用的又是单手,岂能挡住自己长
槊一击。 更何况他出矛的角度也丝毫不对,矛锋歪歪斜斜指向前方。 那名骑卫立刻判
断出,自己长槊攻到时,正好能抵在矛锋下方寸许的位置。 那个位置极难使力,他的
力气即使比自己大上十倍,也不可能挡住自己的长槊。
骑卫霹雳般一声大喝,双臂肌肉绷紧,力贯槊锋。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对方右手动了一下。 那柄一直蛰伏的长矛平着刺出,
刺在他战马颈中。
战马脖颈血如泉涌,疾驰中双蹄跪倒,那名骑卫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扑,眼睁睁看着自
己把喉咙送到对手寒光凛冽的矛锋上。
霍去病双矛一左一右,右矛刺马,左矛刺人,干净利落地将他连人带马刺翻在地,离
吕巨君又近了几步。
许杨拔出长剑,策马迎上。 霍去病微微一笑,战马如风般掠过。
吕巨君几乎没看清两人如何交手,只见双方纵骑擦肩而过,瞬间拉开距离。 许杨端
坐马上,手中的长剑似乎正要刺出,背后的白衣却绽开一团血花,位置正是心口。
霍去病一侧衣袖被长剑绞碎,露出里面精致的皮制腕甲。
吕巨君二话不说,拨马便走。
一名胡巫挡在霍去病马前,双手拉开脏兮兮的羊皮大氅。 他胸口爬满了漆黑的虫子
,就像一件蠕动的铠甲。
霍去病举矛欲刺,一柄带翼的弯钩飞来,钩住他的长矛。
“碰不得。”
那声音几乎是贴着耳朵响起,就像有人趴在他耳边一样。 霍去病悚然回首,却一无
所见。
对面的胡巫喷出一口鲜血,胸口蠕动的虫子振翅飞出,宛如一片黑云朝霍去病笼罩过
去。
一件像是用无数碎布拼成的衣服兜头罩下,将飞虫裹在其中。 几只漏网的飞虫被一
柄快剑追上,快如流星地逐一刺落。 堕下的虫尸也被布衣卷住。
“有毒。”
那件布衣裹满了飞虫,不停蠕动,让人看着就头皮发麻。 那人说着一绞,用了一招
束衣成棍的手法,将满衣的飞虫尽数绞毙。
对面的胡巫“哇”的吐出一口黑血,跪在地上,接着身体燃烧起来。
那人说了两句话,便消失不见。 霍去病举目四望,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他突然反应
过来,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淡如轻烟的影子正从背后飘出,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
霍去暗暗抽了口凉气,幸好此人是友非敌,否则要刺杀自己易如反掌。
在羽林军的前后夹击下,左武第二军的局面已经岌岌可危。 廖扶不得已再次施出冰
封术,将两军交锋的战场全部冰冻,才使赢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施完术,廖扶乌黑的鬓发也仿佛被大雪染白,如同霜雪。 他强撑着指挥左武第二军
收拢阵型,边战边退,逐步脱离战场。
羽林天军也面临着越骑军当初的困境,战马寸步难行,只能放弃追击,撤到长秋宫外
,暂作休整。
长秋宫的宫门前生起大堆的篝火,赵飞燕亲自下令,将宫中雕刻精美的香木栏杆、金
漆屏风尽数拆除,甚至连寝宫前后栽种的桂树、古梅也砍伐殆尽,充作炭薪,供军士们
取暖。
大量伤者被送到宫女们居住的暖阁,由宫人照料。 内苑豢养的鹿群变成篝火上的烤
肉,内库储藏的陈酿也被倒进头盔,在火上煮得滚热,让军士们驱寒。
金蜜镝坐在宫前,三面围着毡毯制成的帷幕,用来遮挡寒风。
幕内人头涌动,不仅程宗扬、赵充国、霍去病、冯子都等人在座,连徐璜也拖着受伤
手臂赶来,与单超、唐衡等人坐在一处。
卢景递来一张纸,“这是宫内已经发现的暗道。”
金蜜镝接来扫了一眼,然后递给赵充国。
“有这个就好办!”赵充国咧嘴笑道:“我拿人头担保,半个时辰内把这些耗子洞全
堵上!一只耗子都钻不出来!宫里那窝耗子想溜出去,更是没门!”
“北门情形如何?”
一名羽林军斥侯道:“叛军数次攻门,都被打退,如今与吕巨君等人合兵一处,据守
平朔殿。”
洛都地势北高南低,平朔殿紧邻玄武门,是南宫地势最高的宫殿。 程宗扬拿过赵充
国手里的纸张看了一眼,发现附近没有暗道出口,才略微放了些心。
吕巨君第一次反击,就是从暗道潜入宫内,才轻易从刘建手中夺取白虎门。 那张纸
上将南宫各处暗道逐一标明,其中能通到宫外就有六条之多。 能短时间将这些恐怕连
天子都不知道的暗道摸得清清楚楚,也只有斯四哥有这个本事了。
程宗扬低声道:“四哥去哪儿了?”
“他去逮中行说,费了番手脚。”
程宗扬连忙道:“逮到了吗?”
“让他逃了。”
中行说这死太监真是牛大发了,竟然能从四哥手指缝里溜走。
金蜜镝道:“东门和南门呢?”
一个穿着灰衣的年轻人轻咳两声,然后道:“将军放心,苍龙门已经被我军用条石封
死,朱雀门内外都有重兵把守,尽可无忧。”
程宗扬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苍鹭,乱军真正的指挥者。 很可能是黑魔海为了对付星月湖八骏,特意培养的九御
之一。 没想到此时会和自己同帐而坐。
刘建为了表示合作,十分慷慨地宣称缴出兵权,由名重朝野,德高望重,堪称群臣楷
模的金蜜镝统一调度。 但他宁愿派出一个身为白丁的无名布衣,也不肯让步兵校尉刘
荣,或者屯骑、虎贲诸军的将领与金蜜镝见面,他私底下的心思可想而知。
金蜜镝点了点头,“平朔殿北依玄武门,左邻东宫,右为宣德、建德二殿,南边则是
千秋殿、玉堂殿、温德殿——霍去病。”
“末将在。”
“你领羽林军赴宣德殿,在平朔殿西列阵。”
“是!”
“冯子都。”
“末将在!”
“你领长水军赴玉堂殿,随时策应。”
“遵令!”
“赵充国。”
“卑职听令!”
“你领宫中期门赴建德殿。唯作警戒,不得交战。”
赵充国大声道:“我跟小冯换换!我领长水军前去厮杀,让小冯警戒!”
“依令行事。”
赵充国挺胸道:“遵令!”
金蜜镝看向旁边一人,“董司隶还在玄武门?”
那人道:“董司隶一直守在门下,不离寸步。”
“告诉董卧虎,只要他能死守玄武门,即便一矢不发,不交一战,也是大功一件,切
不可贪图功劳,轻举妄动。”
“是。”
金蜜镝望向苍鹭,“贵军。赴东宫以西,在平朔殿东侧列阵。屯骑军赴温德殿以为策
应。”
苍鹭摩挲着铁如意,沉吟道:“只怕吕巨君不会中计。”
金蜜镝兵分数路,从平朔殿西、北、东三面合围,正南方的千秋殿不放一兵一卒,正
是兵法上的围三阙一。 一旦吕巨君顶不住压力,向南逃蹿,在诸军的追击下,撤退很
容易就变成崩溃。 即使吕巨君有本事收拢部属,不被追兵击溃,向南也是死路一条。
苍鹭与吕巨君血战连场,深知此子狡诈过人。 这么明显的战术,他怎么可能真老老
实实的南撤?
“闭嘴!”赵充国吼道:“将军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吗!”
赵充国的凶态让程宗扬都觉得有些过分,苍鹭却视若不见,“既然我们已经知晓他们
入宫的秘道,不妨在此处作些文章。吕巨君被困宫中,必定急于脱身。不如留下秘道入
口的位置,让他向此逃奔。我等在此设伏,引其中计。甚至可以放开入口,在出口另一
端设下伏兵,待其进入秘道再行发动,使之进退不得。”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此计可行。
“放屁!”赵充国却是直接就喷上了,他用力拍着那张纸,“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秘
道的入口离长秋宫只隔了一个永福门!老子是负责警戒的,万一惊动了娘娘,是砍你的
头还是砍老子的头!”
程宗扬听着赵充国这话完全是抢辞夺理,别说秘道离长秋宫还隔了一个永福门,当初
吕巨君手下的胡巫可是连宫墙都震碎了,叛军都已经杀进长秋宫内,连宫人都杀了好几
个,还说什么惊动不惊动的?
不过欺负黑魔海妖人这种事,自己喜闻乐见,就当是看热闹了。
赵充国似乎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打算被将军否了,对别人的提议分外不能忍,一通臭骂
,把苍鹭喷了个狗血淋头。
苍鹭面无表情地摩挲着铁如意。
金蜜镝喝道:“住口!”
赵充国这才气怵怵地闭上嘴。
“我意已决,不必再议。”
苍鹭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讽刺。 自己的提议固然是祸水西引,引诱叛军与长秋宫
一方血战。 金蜜镝的决定又何尝不是如此? 叛军南逃,挡其锋芒的可就是自己一方了
。 兵法言:归师勿遏,穷寇莫追。 与走投无路的叛军交锋,必定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看了赵充国一眼。 若不是这莽汉搅局,自己的计策会有不少人赞同。
一名军士奔进帐内,“禀将军,平朔殿有使者前来求见。”
赵充国跳起来道:“什么狗屁使者!一窝反贼也配称使者?拉出去砍了!”
“他说他朝廷封的使者,天子御敕。”
片刻后,一个仪表堂堂的官员走进帐内,躬身道:“绣衣使者江充,拜见车骑将军。”
金蜜镝道:“你既然是朝廷官员,为何从贼?”
江充直起腰,“将军此言差矣,先帝驾崩,皇位空悬,太后秉政方是正统。我等秉承
大义,上不愧先帝,下不负黎民百姓,倒将军多年勤劳王事,如今却执迷不悟,令人扼
腕叹息。”
苍鹭道:“先帝留有遗诏。”
江充道:“中行说奔主投贼,其罪当诛!刘建此獠狼子野心,伪造遗诏,必遭天谴!”
苍鹭淡淡道:“传国玉玺可是在吾皇手中。”
这事实在太丢脸了,补都没法补,江充冷笑数声,然后肃然说道:“本人来此,可不
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利。唯有一事告知车骑将军。”
江充挺直身体,“天子驾崩,中外骇然。逆贼刘建引兵作乱,射声校尉临危受命,奉
太后诏命,率军平叛。怎知诸军多有人受建贼蒙蔽,不服王化。诸位但凡有忠义之心,
此时弃暗投明,为时未晚。只要放下武器,退出宫城,所犯诸罪一概赦免,既往不咎。”
赵充国啐道:“大赦要皇帝说了才算数,姓吕的也配?再说了,你们都快死了,知道
不?我们将军领了好几万兵马,把你们围的铁桶一样,都不用打!一人一泡尿就把你们
全淹死了。”
江充不动声色,“射声校尉让本使者转告诸位一句——”
“我军人数虽寡,但人人都有效死之心。要打,我们奉陪到底。并且我们会逮着一方
拼死而战。记住,我们只打一方。即便我军不是你们的对手,但把一方拖下水还是能做
到的。诸君,好自为之。”
我干! 程宗扬心里直接爆粗口了。
吕巨君玩这一手,简直是耍流氓啊。 这就好比街头混混打架,势弱的一方逮着对手
一两个人往死里揍。 若是正常攻战,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无赖打法只是个笑话。 可问
题是现在的局势一点都不正常!
无论吕巨君跟哪一方玩命,被他选中的都玩不起。 他要是跟刘建拼到死,长秋宫自
然笑到最后。 可他要是选了长秋宫当垫背的,刘建肚皮都能笑破。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吕巨君放下这句话,自己与刘建的盟友也算走到头了。
可以想像,无论吕巨君选哪一方,另一方都会坐壁上观,等着两个对手自相残杀,以
剑玉姬的道德品质,很可能还会帮吕巨君一把,把自己彻底干掉。
反过来,如果吕巨君挑中刘建当作携手黄泉的死鬼伴侣,自己也会敲锣打鼓地送他们
一程。
更可怕的是长秋宫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 金蜜镝为什么把赵充国放在羽林军和隶徒
中间? 从根本上说,代表官员利益的霍子孟与忠于天子的董宣并不是一路人。 即使有
金蜜镝在,双方不至于兵戎相见,但有一方遭受重创,另一方肯定也乐见其成。
程宗扬倒抽了一口凉气。 太毒辣了! 吕巨君这计策要破解也简单,只要各方齐心协
力,他就算想拼死,也未必能拼掉几个。 但自己这帮反吕同盟,最缺的就是信任。 看
看在场这些人,恐怕都在琢磨吕巨君会挑哪个倒霉鬼,以及自己怎么不被选中。
吕巨君没有派一兵一卒,只用了一个使者,一句话,就瓦解了双方的攻势。 程宗扬
这时候才开始佩服赵充国的先见之明。 如果真听他的,直接把江充拉出去砍了,哪里
还会有这种鸟事!
帐内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而这沉默进一步暴露了彼此间的不信任。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有人说道:“依在下之见,吕巨君用的是缓兵之计。”
秦桧起身说道:“我们必须要承认,吕巨君的虚言恐吓确实击中了我们的要害。这一
点无庸讳言。不过吕巨君的目的是什么呢?即使我们不主动攻击,他们也不可能逃出南
宫。那么他想要做什么呢?”
“我认为他想要的目的只有一个——僵持。”
“如今我们双方联手,吕氏大势已去,已经看不到翻盘的希望。但把目光放远一点呢
?我们都知道,洛都周边的兵力已经全部卷入此局——除了池阳宫的胡骑军之外。但再
远一些呢?天子驾崩已经两日,宫内的乱局也持续了两天。也就是说,消息最远已经能
传到千里之外。但不用那么远,只要消息传出五百里,或者说永安宫的诏书传出三百里
——三百里以内的各郡刺史有多少会接到诏书?又有多少会派出军队?以最近的距离计
算,明天午时,我们就会看到赶来勤王的郡兵。三日内,数万大军云集洛都也绝非虚言
。那么现在再问,那些外郡军士奉永安宫的诏命而来,他们会站在哪一边呢?”
众人一片沉默。 但都竖起耳朵,听着这位兰台典校的推想,一个字都不敢错过。
秦桧轻轻吁了一口气,“吕巨君选择平朔殿据守,看似愚蠢之极。他最好的选择应该
是选一处靠近宫墙的殿宇,设法破墙而出,其次是抢占秘道所在,找好退路。而他偏偏
选了孤悬宫中的平朔殿。何以如此?”
“在下原本也在疑惑,直到方才才想明白。”秦桧道:“原因在于平朔殿不仅地势高
亢,易守难攻,而且殿内设有储冰的冰库和粮库,利于坚守。吕巨君之所以不设法逃出
南宫,是因为他以自己为饵,把我们都困在南宫。是的,真正被困住的,不是吕巨君,
而是我们。”
秦桧微微躬身,“我的话说完了,谢谢大家聆听。”
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大笑,“你这个文士,很会危言耸听嘛。”赵充国捋着胡须笑
道:“外郡的军士他们能召来,我们也能召!比如说董破虏,他的北凉军就在池阳以北
。离洛都不过两三日的路程。”
赵充国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重浪,除了赵充国提到的董破虏,众人都在盘算有什么故
旧在外郡掌兵。 连唐衡和徐璜这些太监也在出主意。
程宗扬对汉国的将领不是很熟,问道:“你刚才说的谁?”
“老董嘛。”赵充国道:“破虏将军,董卓!”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喷出来。
让董卓带兵进洛阳? 这是要上演三国群英吗? 那位董破虏要是把皇后和定陶王一块
打包带走,再一把火烧了洛都……汉国就此灭亡,英雄辈出的乱世由此开启……
想想都觉得是犯罪!
“停!”程宗扬大喝一声,止住众人的吵嚷。
“吕巨君那句话把你们吓住了吧?没错,他说的连我都害怕。苍妖人,坦白说,你信
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联手攻打吕巨君的事就此作罢,免得大家互相拖后腿。吕巨君
算得很准,只用一句话就让我们无法进攻。假如我们不想让局面拖延下去,让郡兵进入
洛都,直到战乱蔓延整个汉国,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杀死吕雉!”
程宗扬道:“吕氏的权势、地位,都系于太后一身。没有太后,吕氏就会土崩瓦解!”
赵充国瞪着一双牛眼,看着这个很有两下子的公子哥儿。
谋杀太后,这可是等同于弑君的大罪! 就算刘建,即使心里恨不得把太后削成人彘
,嘴上也不敢这么说。 瞧瞧旁边的冯子都,脸都吓白了。
霍去病掏了掏耳朵,纳闷地说:“刚才外面吵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听见。”
赵充国道:“我也没有。”
徐璜刚要开口,却被唐衡拉住。 单超低头看着双手,双拳慢慢握紧。
程宗扬对苍鹭道:“你别盯着我看。回去告诉你们仙姬,她必须出人!要不然我立刻
就走!”
空中飘来一个声音,轻笑道:“便由公子作主。”
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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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赞! 多谢。

【在 i****r 的大作中提到】
: 第一章 一滴水珠悬在铜壶的漏管下方,表面映出一株缩小了无数倍的青铜灯树,细小
: 的灯火犹如繁星,光芒璀璨。 片刻后,水珠悄然滑落,滴在盛着刻箭的承水壶中,发
: 出一声轻响。
: 已经是漏下三刻,虽然四周的帷幕密不透风,永安宫内仍然寒意四起。
: 吕冀躺在榻上,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就像一头受伤的饿狼。
: 他身上受的都是外伤,并不致命。 可这些外伤极为恶心。 中行说一共刺了他十七刀
: ,伤口从肩到腿,遍布全身,不管他是躺是坐,都至少会碰到一处。 为了镇痛,宫里
: 的太医用上了麻沸散,使他能昏沉睡去。 结果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吕冀想理事,就无
: 法止痛,想止痛就无法理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端端的计划被刘建搅成一团乱麻。
: 甚至那贼子还登基当了天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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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神作
I******n
发帖数: 5952
4
属实

【在 f***n 的大作中提到】
: 神作
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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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下一集能不能看到霍去病大战吕奉先?
在下一卷到了唐国会不会有关云长大战秦叔宝?
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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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赞,这一集看的爽
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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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多谢
b*****e
发帖数: 3522
8
汉朝宫闱剧变写了两本了……不知道到37本会不会写完去唐国……这本真是神作。这一
本完全没有黄色情节,但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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